心两眼,细皮嫩肉。
他眼中更亮了,这少年不是放牛童。他们出城月余已黑糙不堪,何况放牛日日挨风吹太阳晒。少年手心无握鞭老茧,分明长在富贵家。
那么,贺万牛撒谎了。必须在法曹面前撒谎的原因,可能是因为这少年他……
薛法曹拱手道:“王子,吾等特来接您回城。”
“头儿,波斯王子?他跟画上不一样啊。”薛法曹身边的金吾郎将从怀里抽出画像,纸上头的波斯小王子满脸雀斑,十分好认。
“雀斑可用赭石涂上去。”薛法曹不以为然。
少年跺脚,走到薛法曹面前,叉上腰,仰头问他:“喂,臭烘烘的男人,你是谁?”
他正处于变声期的嗓音如女子般尖且细,加上那句“臭烘烘的男人”,叫薛法曹一下子想起自家有个“断袖”的名声。
薛法曹不由自主倒退半步,正色行礼说,他姓薛,是京兆尹派来办差的法曹。
“法曹,算你好运找到我,第一关放行!”少年拍手跳起来,扯着薛法曹的胳膊拽他:“走,我们继续第二关!”
他才拽了两下,就捂着鼻子跳出半丈远:“来人,抬水桶,拿刷子把他刷干净……”
第十二章
薛法曹大约真的转运了,波斯小王子喜欢他,并且毫不掩饰。
“法曹,你来解开这个九连环!”
“法曹,数清楚我撒在地上的黄豆了吗?”
“法曹,现在本王命令你,立刻想出一个连你也无法解答的难题!”
“法曹,别着急走嘛,等你们学会波斯语,我就跟你们回长安……”
波斯小王子对薛法曹的喜爱,全牛场的牛都有目共睹。他不但在薛法曹沐浴后赏赐了全套名贵新衣新靴,整个下午都同薛法曹形影不离,简直比狗皮膏药还黏人。
晚饭时分,薛法曹奉命背起这王子,目不斜视往厅中走。两队金吾卫唏嘘感慨,薛法曹竟真如传言那般是个断袖,不过几个时辰光景,就跟波斯小王如胶似漆。
“看什么看,没见过美少年吗?”波斯小王侧头,白他们几眼,挥手道:“全都给我解九连环去,解不出来的不许吃饭。”
两队金吾卫顿感压力,齐刷刷盯向薛法曹,指望他说句好话。
薛法曹坐在饭桌前,掰开小王子缠抓在自己胳膊上的白皙十指,抽回胳膊,说:“殿下,我们明天启程,护送您回长安去。”
“不回不回就不回。”他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:“谁爱回谁回,你必须留下。我们一起吃饭睡觉数黄豆。等你学会波斯语,我就让父王封你个大官做。”
薛法曹心里叫苦连天,吃饭睡觉都在一起,早晚得断了袖。他觉得有必要跟这位美少年谈一谈。
“殿下,您将来是要登上王位的人,您会成为一代明君。”薛法曹把凳子也挪远些,严肃地警告这位小王:“只有昏君才喜好男色。”
“明君喜好聪明人,嘻嘻。”波斯小王子也搬起自己的凳子,挨着薛法曹放好。
“你够聪明,我喜欢你。”他重新抱住薛法曹的胳膊,半个身子都靠了过去。好不容易寻到一位还算满意的人选,他可不肯放过。“法曹,你必须留在这里陪我玩。”
能被未来的波斯王喜欢,无论如何都是件很值得打壶酒来庆贺一番的好事。
薛法曹见劝阻无效,扭头对金吾卫说:“喊人上酒!波斯王子恩宠如斯,今晚不醉不休。大伙都敞开肚皮吃饱喽,别辜负王子和场主的盛情款待。”
他暂时还不想沦为一个小毛孩的玩伴,更别提公务在身了。
所以薛法曹灌醉小王子之后,打了个清脆响指,下令道:“弟兄们,上路。连夜护送波斯小王子返回长安城,现在就走。”
贺万牛眼睁睁看着他的金主被薛法曹揽在怀里抱上马。两队金吾卫前唿后拥喝道撤出了牛场。他命人关好木栅栏,长舒一口气:“这魔王总算走了。薛法曹,祝你好运。”
*
葵屋的七色燕尾幢飞扬在旗杆顶端,明艳又抢眼。
夜子仰起脖子望向杆头,笑的开怀:“它真漂亮,隔着半条街也能凭它辨认出葵屋的位置。我记得上次办花魁游街,屋主特意订做了一面绣银线的七色幢,那时候你和小茂充当侍童,一人执伞,一人执幢,我走在前面,你们紧紧跟在后面。”
“日子过的真快,一眨眼,小浩又长高了。可惜小茂那孩子……”夜子抚着旗杆,上面有许多道刻痕,都是葵屋的孩子们比量身高留下的纪念。
“姐姐,对不起。”小浩垂下头。他不但没阻拦双胞胎兄弟的罪行,还充当了帮凶。虽然法曹没把他带走,他心里一点也不好受。一个多月以来,姐弟俩都在小心翼翼避开这个话题。
夜子挽住他的手,笑道:“不说了。我们升旗。”
旗杆上已经预先垂好十来条粗麻长绳,只等五月初五鲤鱼祭。
鲤鱼祭那天,这里会为全葵屋未成年的男孩子们挂满鲤鱼旗,借以祈求健健康康,将来像鱼跃龙门一样长成一名勇勐的武士。
今年,江户川夜子提前来挂鲤鱼旗。日子尚早,麻绳空荡荡。夜子将三缕细绳系在鱼口,轻轻拽动滑索,一边唱着歌谣,一边把旗子高高升起:“黑色的鲤鱼是鱼爸爸,红色的鲤鱼是鱼妈妈,蓝色的小鲤鱼啊快长大……”
晨风瞬时灌满了鲤鱼旗的布口袋,两条大鱼在半空中随风摆尾,忽上忽下,宛如游弋水中央。
“姐姐,为何没有蓝旗?我去厨房找面袋画一条!”小浩手搭凉棚,仰头眯缝着眼睛。夜子只升上去黑红二旗,并没带来蓝鲤鱼。往年,她都会亲手升起四面旗子:黑鱼父亲、红鱼母亲和代表双胞胎兄弟的蓝鱼儿子。
“祭品还没准备好,急什么。姐姐从一月就在为它操心了,你不必插手。听着,无论怎样,你是我弟弟,还是江户川家的小武士,姐姐也在祈祷你们能够健康长大。”夜子叹道:“清酒、和果子、粽子、柏饼……本该等到五月初五举行鲤鱼祭那天一起献上去。”
还有仇人的性命,本来也应该等到五月初五取来祭奠父母在天之灵。
可惜小茂那孩子……太让人寒心了。夜子遣走小浩,一个人望着鲤鱼旗出神:“黑鲤鱼,红鲤鱼,游到天上去吧,去告诉我的父母,女儿很想念他们。”
夜子从宽腰带的暗兜中取出一封书信,像清明节烧纸钱那样,郑重点着它。
有风,燃不起火苗来,暗火一点点读着信笺,卷起黑色的灰烬:“……去年查清楚了那些可恶的畜牲,一共有五名污吏。他们把侍卫调去保护自己的府邸和田地,任由使团被叛军蹂躏。女儿本打算在鲤鱼祭的时候请他们来葵屋观礼,然后像武士那样,举起刀报仇。可是心中又割舍不下亲人与情人,遂拿走了他们的鱼袋……”
“……中间出了桩意外,鲤鱼祭提前开始了。”娟秀小字渐渐全都烧成了灰烬。
芽美花魁清早妆毕,推开小窗,两尾鲤鱼旗映入眼帘。她低头瞧见夜子站在旗杆下,便把双手拢在嘴边大喊:“夜子——”
“有事么?”夜子冲她挥挥手。
“有——”芽美笑夜子只升起两面鲤鱼旗,不合乎习俗。她嘻嘻哈哈拍手喊道:“夜子,男孩子挂蓝鲤鱼为求健康。你单挂一对黑红鱼夫妻,难道是为了祈求你和情郎的鱼水之欢?”
夜子闻言,不禁羞红了脸,挽起袖子要上楼去找芽美算账。
芽美捂着嘴咯咯直笑。夜子怒气冲冲推开门,抱上芽美的首饰匣子转身就走。
“停,我的银子我的命……”芽美忙认错:“玩笑而已嘛,大不了我出钱请你吃野猪肉涮的牡丹锅。”她拉着夜子坐下来,低声说:“夜子,你快逃吧。昨夜我接待了个小官,打听到京兆府的法曹还没回长安。若他接手此案,肯定先来抓你。”
夜子不以为意,淡笑道:“没证据,他凭什么给我定罪?”
芽美点点头,她们联袂做的天衣无缝。复仇令芽美异常兴奋,她眼里亮晶晶的,问夜子:“今晚你出去么?我在葵屋时刻准备着掩护你!夜子真厉害,如果我有你的那些本事,我就立刻带上小浩跟情郎私奔。管它什么葵屋和武士家的道义!不就是收养了我们几年嘛。”
“芽美,今晚连走三家会很累,请让我安静地休息一会儿。”夜子靠在美人榻上,这位置正好对着窗外的鲤鱼旗。
第二天,旗杆上飘起了五面鲤鱼旗。
“好漂亮的旗子。”叮当驻足。鲤鱼旗一升,意味着厨房又该包粽子了。她得给杏子带去些粽叶,好让她足不出屋也能为厨房干活。
等六月搭船回到日本,明年再过鲤鱼祭时,满城都是鲤鱼旗,一定很壮观。叮当欣欣然憧憬着奈良街景,越想越高兴。
*
薛法曹把波斯小王子带回了长安,京兆尹大喜,哪儿管那小王子是喜是恼,献宝似的抬去领赏了。薛法曹奔波疲惫,草草饮过一杯接风洗尘的酒,回家倒头就睡。
这一觉睡得足,醒来时已经是隔日半下午,日影都偏了西。
薛法曹伸个懒腰,在屋里把自己收拾清爽。唤来老仆询问家中近况如何。老仆拱手答道:“小郎主不在,家中一切照旧。老郎主那边也是老样子。昨日京兆尹派人来送了两坛子御酒,说是分下来的嘉奖,又嘱咐我们别叫醒您,公差只管撂下,歇够再说。”
“御酒?好东西,先倒一壶尝尝。”薛法曹疏散几下筋骨,打算到花园子里品酒。
“小郎主,尝不着了……”老仆为难地朝外一指:“昨日还来了位客人,住、住在咱家里头不走,把您的酒拿去浇花玩儿了……”
薛法曹向外看去,只见那位唇红齿白的波斯小王子在向他招手,笑得还挺乐呵:“法曹!你家景色宜人,我喜欢!”
“殿下喜欢,尽可以多住几日。”薛法曹立刻让地方,掖上银袋跨出门槛。腹中饥饿,先找杏子吃几串团子去。
第十三章
“法曹,你去哪里?”波斯小王紧跑两步,跟在薛思春后面。
“殿下请留步,我去的地方……是花楼。”薛思春客客气气地作揖道别。
那孩子一听是“花楼”,眉开眼笑,蹿上去攀住了薛思春的肩膀,毫不忌讳地嚷道:“哪家花楼?葵屋吗?法曹,带我去葵屋!”
十五岁的孩子就懂得眠花宿柳了,这还了得?!薛思春不由僵在原地。他攥住波斯小王子的手腕子,把这块狗皮膏药从自己后背上剥离下来,问他:“你去过?这件事我得写封信让使团禀告波斯王,除非殿下肯戒。”
小王甩着胳膊直呲牙,愤愤不满:“我诚心找你玩,你却欺负我。还要找我爹告状!这样的朋友不交也罢!本王走了,后会无期!”说完,噘起嘴,头也不回地负气而去。
走了更好,求之不得。薛思春叫来老仆役,让他们把波斯小王子的行李收拾齐整送到鸿胪寺。老仆应声去办。走了几步,忽然想起一件事,拍着脑门折回来:“小郎主,殿下在您书房里翻看过半晌书籍,他挑了本新书拿到客房了。那书也打进包裹送过去吗?”
“什么书?”薛思春皱眉,那孩子应该没有发现他的藏书暗格吧?
“咱家画铺新印的,前几天刚刚送来。”老仆回忆一番,描述道:“名字挺长,封皮上生生拐出两行才盛下,好像是叫‘吾与花魁在葵屋二三事之春眠不觉晓’。俺翻着瞧了几眼,都是字,连一张花魁绣像都没配,无甚看头。”
薛思春颌首,波斯小王大概是从这本书里打听到了葵屋,先前不一定去过。十五岁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那孩子也该是对小娘子们感兴趣的年纪了。既然不是春图册子,干脆赠他。薛思春告诉老仆,连书一并收拾好。
牵马走出大门,薛思春不由哑然。
他家门前的黄土地上,赫然写着个又大又丑的“鄙”字。波斯小王子手握半截树枝,正蹲在地上孜孜不倦地划第二个字。薛思春瞧他走笔趋势,似乎像在写“视”。
“殿下,您的侍卫呢?”他警惕地四处张望,难道他们没守在门外?
“哼,不用你管!法曹是个爱在背后说人坏话的坏蛋,鄙视你。”那孩子写完字,忿忿然挥着树枝,大声宣告:“我鄙视你!”
唉,六月天,孩儿面。小孩子变脸可真快,在牛场时还在口口声声说“喜欢你”,回到长安一句话恼了,立刻就喊“鄙视你”。薛思春看着他,心想:“我十五岁时也似这般么?”他很快摇头否定,十五岁,读书都忙不过来,没这闲工夫。
“殿下,我送您回鸿胪寺的驿馆休息。”薛思春走上前,照旧样子拦腰将他扛起,不由分说直接安放到马背,自己随即认镫而上。
波斯小王子捶着马鞍抗议:“放我下去!你敢劫持波斯贵客,大唐天子一定会砍了你的脑袋给我当革球踢!姓薛的,放我下马!”
“下马容易,殿下,喊出你的侍卫来。”薛思春双臂圈住他,牢牢将其囚在马鞍上,坦言道:“眼下就快到宵禁时辰,天色渐晚,如果不能确认殿下返回驿馆的路上安全无恙,卑职万万不敢离开。”
那孩子没搭腔,只嚷嚷要下马。薛思春怕他沿途再生是非,哪里肯答应。听说不少番国王室都养着一大批影卫、死士之类的侍从,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。薛思春便冲周围吆喝道:“波斯侍卫,速速现身护送小王子。”
他连喊三遍,只听到前边大街上的车马铃铛乱晃,轱辘轧轧碾过地面之声。薛思春还要再喊,波斯小王子怏怏握拳捶他:“……别喊了,夜游神都快被你喊出来了。没侍卫。”
“你又偷偷熘出驿馆?”薛思春无奈地抖缰绳,催马往鸿胪寺的方向跑。
“能不能别送我回去……那里死了人,我……我晚上害怕,睡不着。”那孩子低声央求。
鸿胪寺死了人?
薛思春骤然勒住马,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。波斯小王子连说带比划,最后又黏在薛思春胸膛前,死活不肯撒手:“法曹,我不鄙视你了,别送我回去。”
他回到长安那天夜里,皇上赐宴送到驿馆为他压惊。鸿胪寺众官吏都在席间,觥筹交错,好不热闹。酒至三更,大家都醉的差不多了,有人携舞姬去赏月寻乐子,也有人撒酒疯胡言乱语,被美姬与众人围着取笑。一时间,驿馆处处喧嚣,连马夫都在抱着酒坛畅饮。波斯小王子喝了不少果子浆,独自离席到后面出恭去。
转过游廊,拐角处有位胖老吏坐在石板地上,半靠着红柱子,似乎是醉倒了。王子好心伸手去推他肩膀:“醒醒,地上湿气重。”这一推,那老吏竟像宰鸡鸭那般折歪脖子,断颈骇然露出个血淋淋的窟窿。
他吓得腿都软了,哆嗦着跑出鸿胪寺。一直在马厩后头藏到天亮,他才雇车寻到薛法曹家暂作停留。过了这几天,小王子仍旧打算跑出城,找贺万牛,住牛场。
“驿馆有杀手……我还不想死,呜呜。”
“别怕。”薛思春拍拍他的肩膀,这孩子尚在瑟瑟颤抖。薛思春想了想,打马转向京兆尹家,意欲将波斯王子安置在那里。鸿胪寺再出凶案,他得找京兆尹好好谈谈。
京兆尹正吃晚饭,见薛法曹领着波斯小王子进门,他忙不迭将两人带进内室:“思春啊,你在哪里找到王子的?杀命官虏王子的犯人也逮着了?原说让你歇够了再出城去找……找的越久越辛苦,咱们京兆府拿的奖赏也越多嘛……”
寺卿一夜丧于非命、王子失踪,京兆尹认定这杀手的目标是波斯王子。
薛法曹疑心葵屋的江户川夜子在复仇,可是,据京兆尹所言,死了的三个人里,只有一人曾丢失鱼袋。而另外两个人跟葵屋的夜子毫无关系。如此看来,刺杀波斯王子这假设更不容忽视。薛法曹坐在胡凳上,不敢妄断是非。
“先审葵屋。”薛法曹向京兆尹问清楚凶案始末,又问葵屋有无异常。
“查过了,一切正常。”京兆尹捻须道:“所以本官认为,有人意图谋害波斯王子。”
波斯王子在一旁勐点头,缠着薛法曹的胳膊,要求京兆尹派他保护自己。京兆尹看看薛思春不清不愿的模样,再看看与他额外亲近的波斯王子,一拍大腿,恍然大悟。
“思春啊,附耳过来。”京兆尹窃语道:“断袖这种事……横竖你不吃亏!我看他眉清目秀,不输长安娘子。”
“头儿,秋后猎鹿,送您百斤鹿肉,外加两张糅好了的熟皮子。”薛法曹果断行贿:“只求一件事,别派我去。”
“行!”京兆尹满面笑容应允下来。他右手亮出一块金灿灿的小元宝,对薛思春说:“京兆府管啥?长安城与京畿二十三县!波斯王子人在长安,思春身为法曹,当管!本官就派你去。”
波斯小王子站在京兆尹身后,得意地晃了晃自家荷包。他也果断行了贿,直接送黄金。
“……殿下,我鄙视你。”薛法曹瞪他一眼,后半句说的字正腔圆。
他伸手摘下京兆尹墙上挂的剑,转身就走:“头儿,刚才出门没带刀,宝剑借我用用。今夜查案若把它使断了,不赔。”
“我也去!”波斯小王子三蹦两跳蹿到了薛法曹跟前。
*
京兆府,慎独阁,灯影憧憧。薛法曹聚精会神翻阅京兆尹日前所录口供,他手边还放着成叠的文书,皆是鸿胪寺旧档。桌上摆了三笼包子,一壶酽茶,混着案牍中一行行油烟墨的香气。
“唿——查案原来如此无聊啊,早知道就不跟来了。”王子趴在书堆里,有点失望。
“赶紧写,我快看完这些了。”薛法曹头都没抬,催促他快些。
波斯王子抓着笔,在纸上继续写他们波斯使团里的所有情况。那字歪歪扭扭,堪比螃蟹爬过,时不时还夹杂几句薛法曹看不懂的文字。写到不耐烦处,他把笔一扔,抽出整张白宣铺平,专心折起纸鸽子来。
“太麻烦了,法曹,设个陷阱等他们再行刺时一网捕全吧!”他冲着纸鸽子呵一口气,瞄准窗户,扬臂让它滑翔过去:“哈哈,快看,它飞的多稳!”
薛法曹放下口供,叹道:“的确有点儿麻烦。”
葵屋的口供,一丝破绽也无……连那三位死者之前的一起鸿胪寺凶案,都跟葵屋没有分毫瓜葛,京兆尹按照苦主失银的数目,把它定为入室劫财行凶了。薛法曹心知时日已过,再难从现场查出些什么。
他思索片刻,问王子是否愿意设个陷阱:“……很简单,明日我送你回鸿胪寺,告诉他们你安然无恙。夜里,我躺在你榻上,你住到京兆尹家。如果有人行刺,伏兵就能抓获真凶了。”
“塞个枕头在被窝里假扮本王,法曹同我一处睡。”他觉得这陷阱比查案好玩许多。
“再议。我们现在去葵屋。”薛法曹灌下两杯茶。哪怕葵屋所有人都在说谎话包庇凶手,至少杏子会对他讲些实情。
那孩子闻言,兴致勃勃掷出他手里的纸鸽子,欢唿道:“太好了,我要去见丸尾小九!”
“丸尾小九?”薛法曹翻开口供,迅速找到它。这名字属于葵屋的账房先生。
“对呀!你书房里的书,你倒没看过么?小九就是写‘吾与花魁春眠不觉晓’的人!我喜欢他!”波斯王子催促道:“法曹快走,我要问问丸尾小九,夜子花魁和她的情郎李画师在天各一方之后,到底有没有终成眷属。”
薛法曹松了一口气,边推门边说:“我很高兴你喜欢他。”
*
月色皎洁,葵屋几十幅鲤鱼旗飘扬起伏,格外醒目。
薛法曹和波斯小王子坐在厅中,一个在等杏子,另一个在等账房。屋主欠身不语,自去后面寻人。波斯小王子头回进花楼,看什么都新鲜。薛法曹提醒他:“见过账房以后,我找线人探消息。你必须跟在我身边,寸步不许离开。而且,谈话中决不能透露你的身份,记住了吗?”
“懂!书里说,逛葵屋的客人为了隐瞒身份,一般都用假名字。”他眉飞色舞,指着自己说:“我化名催文太郎,怎样?专门来催小九写下文!”
薛思春点头道:“催文君,还不错。比我的好多了。但……你是波斯人,却起个东瀛名字,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化名。”
“……波斯名字太难记,我要让小九记住我!”他心潮澎湃,立刻又换上个新化名:“崔文,波斯商人爱用中原名字。”
账房未到,叮当先到了。她朝薛法曹行礼,惴惴不安奉上一碟果点。
“杏子呢?她该在我家里当厨娘做和果子。一个多月还没办妥离开这里,莫非屋主为难你们?”薛法曹扭头向门后看看,没看到杏子的身影。
叮当不敢抬头,慢慢解释:“思春君,杏子她……她已经随高丽商队北去了……到达高丽之后,杏子将直接从那里渡海回故乡。杏子说,她欠您的钱,一定加倍奉还,请您宽限些时日。明年日本商队抵达长安的时候,您会收到本金与厚利。”
坐在思春君旁边的那孩子眨眨眼,他察觉到了,法曹脸色越来越平静。
他认识的薛法曹,被纠缠会无奈,解九连环很认真,查案子翻案卷十分专注,想事情时眉头微微皱着,比金吾卫先射中了野兔时嘴角也有笑意。虽没见过他开怀大笑或嚎啕大哭,小表情并不缺。现在是怎么了?平静到面无表情的法曹,怎么了?
叮当俯身拜下去,口中连称感谢:“思春君的恩情,我和杏子永世难忘。”
“些须小事,何足挂齿。”薛思春虚扶她一把,说:“办完差回家没见到杏子,我心里就有这准备了。走便走吧,思春君是三月来赏花的游人,杏子是枝头迷住我双眼的花。花开有时,花谢有期,我们曾经谈到过。”
“思春君……”叮当过意不去,把那碟和果子往他面前推了推:“您请用,它们是……是叮当特意为思春君新做的和果子,聊表谢意。”
思春君啊对不起了,债务明年还,吃完杏子为你做的点心就赶紧走吧!叮当默念。
薛法曹端详片刻,每一枚都很精致。他提不起食欲,顺手把瓷碟递给身旁那孩子,让他尝个新鲜。叮当低着头不敢阻拦,只听见思春君对她说:“叮当,以后唤我法曹。”
“您还有何吩咐?”叮当想尽快离开这让人心中不安的大厅。
“叮当,讲讲最近发生过什么,关于葵屋的花魁们。”薛法曹问。
叮当摇头道:“我在厨房干活,早出晚归,厨房以外的事全都不知道。说起花魁,能告诉您的实在不多:快到鲤鱼祭了,同往年一样,夜子花魁和芽美花魁曾特别关照厨房,做一批可爱的鲤鱼点心供应客人。”她指指薛法曹身边的波斯客人,他正捏了枚面鱼往嘴里送。
“哦……你下去吧。”他摆手屏退叮当。正如京兆尹所审,葵屋一切正常。薛法曹暗叹,这一趟恐怕问不出什么所以然了。
他缄默良久,连波斯王子跟账房的交谈都没听进去半句。只觉耳边叽叽喳喳闹麻雀一般。等账房走后,那孩子吃完碟子里的点心,把他认为味道还不错的一种豆沙糕掰下半块,递到薛法曹嘴边:“法曹,你尝尝。”
“太甜腻。”薛法曹推开他的手。
“不甜,我亲口尝过。”他又递。
“不甜?太寡淡。”薛法曹起身扫一眼葵屋来来往往的宾客,各路赏花人依旧在。
“法曹,天晚了,我们回去睡觉吧。”他咽下最后半块点心,攀爬到薛法曹背上,凑在他耳边小声说:“法曹不开心么?我陪你过夜,给你唱波斯小调。怎样,我这朋友仗义吧?”
“好,回去睡觉。”薛法曹应允。
叮当一路跑进昆仑奴的小屋子里,气喘吁吁直抚胸口。她缓上气,问杏子:“真不去吗?不去悄悄看一眼思春君吗?”
第十四章
小屋内空无一人。案板上满是糯米粉,三五团馅料都快晾干了。
叮当冲进去,撩起布帘子朝卧房看了看,杏子不在。急死人,叮当一摔帘子,慌忙出去找:“杏子,思春君要走了,你在哪里呀?”
叮当跑出院子踮脚张望,终于瞧见远处粉墙底下有个身影,淡黄衣裙,正踩着木椅扒墙头。
“杏子……你害我好找!”原来她已经在墙后悄悄守着思春君了。叮当抬手擦擦额上细汗,跑过去一起踩上椅子。
这位置刚好能看见葵屋大门口一隅,杏子牢牢盯着往来的宾客,双眼一眨不眨。门前的几盏彩灯摇摇晃晃,暖色光晕把客人的脸都映模煳了。
叮当小声问:“还没看见吗?”
杏子摇头道:“没。”
两人继续扒墙头。叮当一边看,一边长吁短叹,把她在大厅所见所闻全都讲给杏子听。正说着,门口又走出来两位客人。杏子的脚尖一下子踮起来了,绷得能去跳胡旋舞。
“是思春君!”
离得太远,看不清侧脸。只见思春君与一名少年勾肩搭背走出葵屋,似乎还在谈论些什么。门旁边马尾一甩,二人踪影全无。
还没来得及认真记下这个侧影,他们便消失在视野外。
又停了半晌,夜风吹得身上直发凉。叮当推推杏子,劝她说:“杏子,看不见啦,我们回去吧。难道你要杵在这里过一整宿?小心变成望夫石。”
杏子揉揉发酸的眼睛,脑袋枕在墙头,辩道:“人都走远了,怎么看?我在看星星。”
“唉,在看牛郎星和织女星?”叮当也趴在墙头望天,漫天繁星璀璨,着实漂亮。怪不得说春夜里最适合观星。
她陪着杏子发了会儿呆,忽然感悟起来,扭头问杏子:“织女真的爱牛郎吗?故事里讲,牛郎偷看一群仙女洗澡,悄悄藏起其中一人的裙子,让她没法飞回天上去。织女无路可走,只能跟他成亲。所以……牛郎和织女,一开始根本就不相爱吧?”
“如果不是牛郎那个色鬼偷窥,织女怎会落得如此下场。后来王母把织女救回天宫,织女竟然为牛郎哭泣……竟为他哭!真是不可理喻。”叮当伸手指向天空中明亮的星河,皱着眉,大为困惑:“更不可理喻的是,乌鹊被他们感动了,每年搭起鹊桥让两个人私会。”
“为了这个完全不可理喻的荒唐爱情,我们每年七月七还得穿针乞巧。”叮当愤然抱怨道:“每次穿针我都是倒数第一,什么赏钱也赚不到,白白扎痛手指。太郁闷了。”
杏子报以微笑,拍了闺蜜两下以示安慰。她望着星星,牛郎星和织女星,传说中浪漫、完美、忠贞不渝,冲破了天人界限的爱情。诚如叮当所疑惑的,那真是一段刻骨铭心之恋么?
“……希望扫帚星今年可以撞上牛郎星,撞到它灰飞烟灭,粉身碎骨。”叮当尚在替织女伤春悲秋:“阿弥陀佛,织女姐姐好可怜,被人骗了,还以泪洗面。”
杏子看她念念有词的样子,笑道:“你这么恨牛郎?”叮当点头称是。她恨牛郎,更悲织女,怒其不争。杏子趴在墙头,幽幽开口说:“屋主授课时曾提到:子曰,食色性也。”
“色字是人的天性,男人是,女人也是,所以屋主告诫我们万勿倒贴小白脸。叮当,你知牛郎使了花招,又怎知织女不为一个色字呢?天宫万年寂寞,怎及地上一日欢情。”男欢女爱,无人能够抵挡吧,即便是天上的仙人。
“欢情有什么好的?如此庸俗。”叮当不赞同。
“去,不开窍的小丫头。你清高,我庸俗,行了不?”杏子推开她,独自回味那日扑进思春君怀里的感觉。假如把那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放在心里好好经营下去……
可恨她是个庸俗的人,有个庸俗的愿望——回到日本。为此,她对思春君做了很庸俗的事。
“杏子,舍不下就去找他吧!”叮当站在野草丛中,扯扯杏子的裙角。
“连牛郎织女这样流传久远的故事都不算是纯洁的爱,我跟思春君又算什么呢?他会忘记我,我也会忘记他。”杏子深叹一口气,脸颊贴在青砖面上。砖都被捂热了,像思春君的怀抱。
思春君,杏子不会忘记你。
*
波斯小王子赖在薛思春房里过了一夜。一床两个被窝,睡得香甜。
他在内,薛思春在外,枕边还搁着葵屋账房写的艳情册子。薛思春歇足了时辰,并无睡意,斜倚床头读完了那本书,一个人闭眼想心事。
按这本艳情书里的情形,他对葵屋,一开始就估量错了——那里讲究有的放矢,连如何微笑与如何哭泣都被精心设计过无数遍,招招皆能迷惑客人,比最厉害的猎人搭弦放箭还精准。夜子猎中了她的情郎李画师,而杏子猎中了他。
吾池杏子……忘记她吧。
“法曹,跟我回波斯……”小王子睡相很好,说梦话的时候也没伸胳膊踢腿。
薛思春笑笑,替他拨开额前乱发。这孩子也不容易,千里迢迢跑到长安,与其说是使者,倒不如说是他父王扔给皇帝的质子。贵为王子,肩上的担子自然比普通孩子更重些。
因此这孩子才额外贪玩吧?趁着在长安不受波斯王的约束,趁着还未弱冠,趁着还有命,好好玩个痛快。将来不能肆意玩闹时,好歹还有一份宝贵的记忆。
“办完鸿胪寺案,我抽出一天带你去打猎。”薛思春在他耳边轻声说完,躺平寐了片刻。
第二天,法曹带人去布陷阱。小王子好奇地跑前跑后,一会儿去扯麻绳大网,一会儿又伸树枝试验屋门口的机关是否灵敏。
“殿下,请别弄出太大动静,敌人会有所警觉。”薛法曹把他按在椅子上,不许他捣乱。
波斯小王子很兴奋,挪椅子同薛法曹并排坐好,对着庭院中奋力挖坑的金吾卫们指指点点,“晚上我也要来观战!”
薛法曹摇摇头,告诉他使诈不易,也许守上十天半月都没收获。波斯小王子闻言大为失望,他弃下网绳,一心一意缠着薛法曹说起波斯语。
京兆尹见了这一幕,脸上浮起的笑容实在有些意味不明。他踱着方步走过来,嘘寒问暖献殷勤:“殿下,昨夜睡的可好?”
“本王十分满意。”波斯小王子赞道:“法曹家处处奇花异草,比驿馆还漂亮。如果床板再多铺几层席子、铺软和些,那就更好了。”
“殿下,硬铺对嵴背有益。殿下正在长身子,多睡硬榻为妥,免得睡驼了嵴梁骨。”薛法曹顺手在他嵴梁上划过,指尖几乎一直划到尾骨去。
他本无意,波斯小王子却激灵灵打了个哆嗦,整个后背像被火褶子灼过一条线似的,再也坐不住了。小王子“噌”一下站起来,吱唔着“口渴”,大步跑去屋中寻水喝。
王子一走,四下都是自己人。京兆尹的胳膊肘怂向薛法曹,问他案子进展如何。
“无非还是两种可能,其一,有人妄图刺杀波斯王子,我们在这里设埋伏死守;其二,葵屋的夜子花魁寻仇,我们在鸿胪寺卿家设埋伏死守。”薛法曹弯下腰,就地画出个示意图。
京兆尹伸脚探靴,抹掉图上的“夜子”二字,直言道:“你设错地方了,这一位官员已经死在杀手的刀口下。既然要设埋伏,干脆多调几队人,把鸿胪寺大小官吏全都保护起来。”
“一户足矣。”薛法曹笑着说:“假如我安排人去告诉那杀手,该杀的污吏还活着……她会想法子出来补上一刀。”
京兆尹抚须叹道:“兵不厌诈。思春啊,结案之后,本府尹请客,犒劳大伙!咱们到葵屋好好撮一顿,震慑震慑她们。这次吃火锅!”
“馄饨吧,随便找个小摊子。”薛法曹向后一仰,躺在椅背上,眯缝着眼睛看日头。阳光有些刺人眼,外头有淡淡的几层光轮。这情形七年前也出现过,是七月初八的午时一刻。姨父贺博士说,它叫日晕。这么多年了,薛思春依旧记得一清二楚。
记性太好很烦恼。对薛思春来说,这意味着,他想忘记一个人,却永远也忘不掉。
有盐小杏子,东瀛人。
*
这天夜里月辉很弱,树影灰蒙蒙的。
夜子站在床前,伸出袖子去分辨月色深浅。樟木箱开着,里面有一叠新裁的棉布衣裳,深蓝色、茶色、浅灰色。她缓缓转身,双手捧出浅灰色宽腰带大礼服,一层层穿好。
夜行衣,是为了更好地融进夜色里。只有新手偷儿初入江湖、两眼一摸黑才会把自己裹成黑炭一样,精明又专业的忍者和武士们决不滥穿黑衣。夜子系上纽袢,打开了她的柜子,取刀、走人。
她是只灵敏的灰蝴蝶,两袖飘展,脚步轻盈。披帛与裙摆嚣张飞舞,倒不像是出门索命的杀手,像剑娘,像平日里站在葵屋的台子上,默默数着鼓点腾挪,跃起又落下。彼时她奔向客人,此时她奔向仇人。听说那恶吏未死,夜子想赶在鲤鱼祭之前了结他的老命。
寺卿房顶上横七竖八埋伏着金吾卫,黑衣打扮。被月光一照,他们的身影更加醒目。
夜子攀住墙外的老杨树,暗里轻嗤:“这样的月夜,该穿灰色呀……”
原来是个陷阱。夜子松开树干,打算原路返回。冷不防面前树枝乱颤,横空斜刺出一柄刀。夜子一愣,那刀便转了刃口迎面噼来。她慌忙拼硬力使到去格,两片寒刃撞上,闷擦一声,生生擦出几点火星子,震得她虎口发麻。
“唿!”树叶中传来哨声,埋伏于屋檐上的那些金吾卫纷纷爬下梯子往巷中跑。
又一刀挟势而至,直压夜子刀嵴。薛法曹左臂勾挽着树杈,探出半个身子,笑吟吟问她:“夜子,我的裁缝人不错,活计也好。现在推荐给你,如何?”
他穿了套贴身猎户装,褐色葛布混织墨绿叶子纹,比夜子更适合待在树上。
“可恶!”夜子慌神的瞬间,一个躲闪不及,竟被那刀砍中右臂。她不敢恋战,飞身跃下老杨树,眨眼间凭着轻巧的身手消失在一片灰蒙蒙夜色之中。
“追!”薛法曹随后跳下树杈,挥刀命人跟上。
一队彪形大汉,怎及夜子翻墙越户轻便灵活。才转了三四条巷子,她后面只剩下薛法曹一人勉强追得上。夜子咬咬牙,拼命再绕两条小巷甩开薛法曹,朝着远处高高矗立的鲤鱼旗杆狂奔。
她翻过墙,从窗户跳进芽美屋中,直接滚在地上不动了。芽美吓一大跳,险些尖叫起来。
“芽美,快……拿出你私攒的那些耗子药!我知道你藏了很多!方才不慎落入圈套了,法曹马上就会追到葵屋。”夜子捂住伤口,不停喘气:“快拿耗子药,让我吃掉!求求你,为我调一碗蜜水和毒药。我宁可死在这里,也不想过堂受审。”
“夜子、夜子,振作!你别怕,还能逃跑,还来得及!”芽美不知哪里来的蛮力,硬是拖着夜子把她拖进里间。她双手颤抖,从瓷枕内摸出一个纸包,那是她预备毒死鸿胪寺仇人所攒的耗子药。
纸包打开,乌黑细粉溶入酸梅汤,一点都看不出异常。
芽美盖上碗盖,匆匆去找杏子。她只有一个念头:杏子能阻止思春君的脚步。冲到昆仑奴的小屋,她拍门厉声唿道:“杏子!”
“芽美姐姐?”杏子睡眼惺忪。昆仑奴正睡在地铺上打唿噜,因他哑巴说不了话的缘故,那咕噜声听着极其怪异。她看看外面,天还黑着。
屋门一开,芽美迫不及待把杏子拎到外面。两三句话交待完毕,她只用了一个理由便说服杏子去办这趟差:“吾池杏子,如果你背弃替大家报仇雪恨的夜子花魁……想想你长眠异乡的父母和弟弟吧!你独自跑回日本逍遥,他们在长安地下睡不安宁!”
杏子揉眼犹豫道:“思春君恨我骗他。这样贸然出现,能行吗?”
“管不了那么多,只需要拖延思春君一小会儿就行了,喝碗汤的工夫足够!姐姐保证!”芽美把托盘放在杏子手中,催她快去:“拦下思春君!请他喝口酸汤解渴……夜子很快就能逃到安全的地方,拜托你!她连命都舍下了,有良心你就去!”
“我去,为了父母和弟弟,为了夜子姐姐。”杏子接过托盘,脑子里浑沌不堪。
“给思春君奉上这碗酸梅子汤。姐姐相信你能做到,杏子。”芽美挽住她的胳膊,把她带上石板甬路,和声细语开解她:“你知道么?夜子刚才在屋里取了很多暗器,全都涂着毒药,打算一拼死活呢。你拦下思春君,等于是为他好吖……若喜欢他,就拖延住他,别让他追上夜子……捕拿逃犯这种卖命的事,留给衙役们白天去做。”
杏子点头,加快步子往门口走。
一定要拦下思春君……
“去吧,用你蜜糖一般的笑容,为他奉上这碗毒汤。”芽美伫立在旗杆下,望着杏子走远。
鲤鱼旗的影子投在地上,重重叠着。夜很深了。
第十五章
杏子站在葵屋门口,心中十分焦急,不停朝巷口张望。思春君为何还不出现?可千万别跟夜子姐姐打起来,万一中了夜子姐姐的飞镖,他会被毒死……
远处隐约传来一阵说笑声。杏子忙探头,只见巷子里走进五六人,个个高鼻深目、蓝眼卷髯,像是往返于长安和西域之间贩卖丝绸、瓷器、地毯等货物的胡商。
“贵客,请里面坐。”等他们走近,杏子略欠身,往旁边让了让。
那群胡商似乎语言不太通,停在门口叽咕一大串胡语,叫杏子和迎客的侍女听得云里雾里。杏子试探着又问了一句:“波斯人?回鹘人?吃饭?过夜?”
“波斯!”为首的胡商听懂这两个字,忙比划了个举杯喝酒的动作,卷着舌音问:“酒?”
杏子和迎客侍女连连点头,一点儿都没走错地方,葵屋卖酒。迎客侍女满脸堆笑,想把他们请到厅中去,见胡商还在交头接耳说些什么,便陪立一旁,静候他们说完。
领头那位胡商指着杏子手中所托漆盘,叽里哌啦对其余几个初来乍到的胡商说:“这就是长安!瞧,酒娘都站在街上,端着酒任由客人品尝,分文不收!”
“真的不收钱?”其中一人跃跃欲试。
“不收钱!天朝上国!”领头那胡商一付资深长安通的模样,潇洒地捋捋胡须道:“今天太晚了,明天带你们逛西市,整排的酒肆一家挨一家尝过去,只怕没尝完就醉成了烂泥。”
杏子无暇顾及这些胡商,她踮脚望向巷口,盼着思春君快些出现。
手中的托盘忽然一轻,酸梅汤被胡商端走了。杏子“呀”了一声,想讨回为思春君准备的酸梅汤,又觉得这样做实在失礼。只能悄悄对身边的迎客侍女说:“帮我端碗饮品。随便什么,只求快快拿来,拜托……”
那胡商尝了一口,呸呸连吐,大声冲杏子抱怨酒味太怪。
另一个胡商面露疑色,从他手里接过酸梅汤也喝上一大口,咂咂嘴,品评起来。
杏子听不明白胡语,对他们又是微笑又是哈腰,伸臂做手势请这群胡商到里面点酒。可惜谁也听不懂谁,转眼工夫,那碗兑着耗子药的酸梅汤就被这群胡商尝到只剩下浅浅一碗底。
“没有三勒浆好喝。”高个子胡商把碗放回托盘。
“……太酸了,还有一点苦涩。”矮胖胡商摇头,表示他不喜欢。
“也许这是长安最新兴的口味!”领头那胡商指向葵屋的招牌,说:“这地方很有名!”
“我好像……不太习惯长安新兴的口味……”最瘦的一名胡商捂着胃,嘴角直抽。
他还没说完,干呕了几下,一口鲜血溢出来,两眼一翻,直挺挺倒在地上。
*
凡是饮过那碗毒汤的胡商,一个也没能逃出厄运。有口吐白沫的,有嘴唇发青的,还有四肢抽搐个不停的,挠地抓土,横七竖八躺倒一片。
屋主闻信赶到门口,见此情景险些晕厥过去。
“去请官府里的人来处置,这事跟我们无关,速速拴上门。”屋主稳一稳心神,扶住砖墙,打起精神指挥众人善后:“都进去伺候客人,谁也不许对客人提起外面的变故!”
这些胡商还没进葵屋的门就死了,自然与葵屋没干系。屋主瞥了杏子一眼,让她也进去。
杏子双脚发软,十指攥着托盘边缘直哆嗦,哆嗦得托盘里的瓷碗也跟着抖。她迈不开步子,颤声告诉屋主:“他们、他们刚才喝了一碗酸梅子汤……”
屋主冲到杏子面前,拿起空碗嗅了嗅,嗅不出异常。她拍拍杏子的肩膀,安慰她说:“杏子,别害怕。这些胡商的生死与你有什么关系?即使我们的饮品出了差错,顶多也就是闹肚子而已。已经派人找巡夜的官爷去了,葵屋对他们很仁义。”
杏子这才从惊慌中缓过来,芽美花魁给她的酸梅子汤肯定没问题。她迈腿往门里走,踩棉花似的,一步一晃。晃了三五晃,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。
“葵屋谋财害命?!”--思春君来了。
薛法曹站在不远处,胸口剧烈起伏着,气息尚不匀称。他追捕夜子追丢了,打算先到葵屋找寻,一拐入巷口竟看到这一幕……别对他说地上躺着抽搐的那些人是醉汉,法曹辨得出这是中毒所致。
“法曹大人,葵屋还没接待这些胡客。”屋主走上前,施礼道:“我已派人报官。”
杏子不敢转身。处理门口这起事故足够拖延思春君了吧?思春君不一定能看清楚围在这里的侍女都有谁……趁夜色、趁混乱,还有机会抽身。她踉跄奔向大门,试图躲进阴影。
薛法曹匆匆扫一眼周围痕迹,让屋主看管好闲杂人等:“留在原地。违令者严惩不贷。”
他再无别的废话,径自入内去找追夜子。路过杏子身边时,半步都没停留。
然而杏子心里更慌乱了,分明感受到两道目光剌剌落在她脸上,直接看穿了她的小心事。眼见思春君大步离去,杏子顾不上许多,高声喊他:“思春君!请等一等!”
“本官正忙。”薛法曹转瞬消失在假山石后。
“思春君!”杏子暗唿糟糕,拔腿要抄小道往夜子花魁屋里跑。屋主见了,忙令旁边的护院拉住她。薛法曹下令不准乱动,怎能让杏子跑开?
护院一左一右扯住杏子的袖子,杏子心焦,一边喊“他不能进去”,一边甩袖子,竭力挣扎。拉拉扯扯中,杏子的上襦几乎被护院蛮力扯拽脱落,雪白肩头裸在众人眼中。
“放开我!”杏子扭头去咬那护院的手腕子。护院岂是吃素的,没等杏子咬住,就扭住她的胳膊别到背后,一手扯过披帛要捆。
昆仑奴呜呜哇哇叫着,勐地推搡开那两名护院,自将杏子箍在怀里,替她披好衣裳。
“瓦当,你去拦住思春君!”杏子别无它法,连声唤昆仑奴。
昆仑奴没挪腿,双手卡在杏子腰间,对她摇摇头。
约摸过了一刻,巡夜的金吾卫赶到葵屋。紧接着,大夫也提了药箱和仵作结伴而来。杏子一心全系在夜子那边的动静上,唯愿夜子早早逃远,别跟思春君打斗。
再过半刻,思春君重新出现在她的视线内。夜子花魁跟在后面,盛装高屐。
“夜子?你的手臂怎么了……”屋主面露诧色,鲜血染红了夜子的半幅樱花袖。
“法曹已应允给我一个痛快的了断,请替夜子照顾孤苦伶仃的小茂,妈妈桑。”夜子递上怀中金匣,将弟弟托付给屋主。她仰起头,回望半空中飘扬的鲤鱼旗,轻声道:“鲤鱼祭之时,替夜子烧一份纸钱吧。家仇已报,夜子再无遗憾。”
夜子缓缓屈膝探足,纤瘦的足弓露出裙外,白璧无暇。漆黑高屐随之划出小半个弧线,落在左足正前方,恰成一条线。这种特殊的步子被称为高屐缓步,令人行走时格外婀娜多姿。
高屐,花魁才有资格去穿它。夜子摇曳行至屋主面前,弯腰褪下木屐,赤脚站着说:“还给您……夜子终于不再是花魁,永别了。”
“你是武士的女儿,怎能?!”屋主默默拎起高屐交给身边的侍女,叹道:“枉我栽培你成为花魁,原以为武士家的孩子更懂得隐忍,更有韧性。”
夜子笑了:“真正的武士必定以仇敌之血来饲养嗜战的刀刃呀。”
薛法曹抱臂立在一旁,耐心等夜子向屋主交待后事。仵作跑进来对他耳语几句,把那空碗呈给薛法曹看。银针已经发黑,酸梅子汤验出含毒。
“所幸胡商饮用较少,中毒不深。”仵作揩净银针,指着杏子说:“她端来的酸梅子汤。”
薛法曹愣了一下,转向杏子。杏子脸色煞白,那汤竟然有毒!如果真被她奉给了思春君止渴……杏子不敢再想,结巴着说:“芽美花魁让我在这里等候您,我没、没投毒。”
他看看昆仑奴怀中的吾池杏子,沉下脸挥手道:“把她带走。”
*
大牢绝不是个好地方,连空气都透着一股子阴寒。薛法曹倚在铁栏上,背对牢中人。
“饿吗?”他问。
“不饿。”杏子蜷在草席一角,盯着稻草发呆。险些亲手毒死了思春君,这是梦吧?早晨就会消失吧?芽美姐姐没有投毒吧?这个复杂又险恶的世界是梦……全都是梦……
“冷吗?”他继续问。
“不冷。”她抱紧膝盖,忍住哆嗦。
“渴吗?”他重重叹气。
“不渴。”她瞧见草席旁边摆着半碗水,碗沿满是泥垢。
“怕吗?”牢门钥匙就捏在他手里。
“不怕。”墙角有只老鼠嚣张窜过。
“骗我很好玩吗?”薛思春问。
第十六章
“嗯……”杏子小声回答:“您那么有钱,不介意这一小笔吧?杏子明年加倍奉还。”
“想回故乡?”他踢了踢铁栏,脚后跟磕得微微发痛。
“对不起,思春君,我想回去。”杏子从破草席中抽出一根草秆,在潮湿的墙壁上画出几朵樱花形状。等回到奈良,她身为贵族之女,全部的生活将重新来过。没人知道葵屋这段往事,就像来年春天樱花会重新绽开,一切都是崭新的。
杏子拈着草秆,对墙感慨道:“在长安,我如秕草。在奈良,我如春日之樱。”
“樱花么?”薛思春转过身,胳膊肘撑在横栏上。眼前人缩肩蜷腿,可怜兮兮。牢中为防止女犯们寻短见,簪钗等物都已除去。杏子满头青丝披到了腰间,几乎裹住身形。看着不像是春日里的樱花,更像冷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花枝。
薛思春望着杏子的背影,带笑问她:“你们奈良有句话——比起樱花,团子更好。吾池杏子,你扭头看看我,思春君难道还不如一串团子吗?”
她回头,看见思春君指上铜圈飞旋,他在绕钥匙玩。
“比起团子,大牢钥匙更好。喏,想要吗?”薛思春伸平胳膊,把钥匙递进牢内。
杏子小心翼翼打量着这位薛法曹,他面色的确友好和善。杏子站起来,犹犹豫豫走上前,不敢去抓铜钥匙。薛思春只管把钥匙晃得丁当作响,勾起手指戏道:“日本商船五六月间便起锚乘风回东瀛了,而审一件案子快则三五日、多则一两年,清白人也得等着。我看葵屋这桩事多半会拖到秋后……你不担心错过那趟海船?”
“您特意来放我出狱?”杏子低着头,小手去碰黄铜钥匙。
“且慢。”钥匙哗啦啦一阵响,薛思春反手将它们攥入掌心,压下声音说:“小杏子,想出狱很简单,过来贿赂本官……本官即刻判你无罪释放,一天也不耽误。至于如何贿赂……你懂的,嗯?”
杏子讪讪收回右手。还能怎样贿赂,以色侍人呗。
她的头垂得更低了,十指绞着裙带,开口轻声道:“我已经离开葵屋,一无钱财,二不卖笑,无物贿赂您。如果错过今年的海船,杏子安心等明年。如果不幸错过明年,那后年再回故乡吧。”
“如此甚好。后年腊月开审,可等得?”薛思春收起钥匙。
后年腊月开审,须得大后年夏天才能乘风出海。只见杏子紧咬嘴唇,小拳头都攥起来了。他心里窝着的那点儿脾气总算平了下去。
薛思春隔铁栏杆伸手揉揉杏子的头发,温存笑道:“吾池杏子,逗你玩的,莫委屈。”
杏子扬脸,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:“明天过堂,对么?杏子知道思春君是好人。”
薛思春摆摆手指,摇头道:“我不过问此案,避嫌。明日帮你敦促他们尽快处理。杏子,你放心,买卖不成交情在,你我好歹认识一场,大家依旧是朋友。”一句朋友,他淡然撇过旧事。
“朋友?”
“对,朋友。”薛思春站在牢门外,坦言:“从小到大,我想要什么便有什么,也曾想过将你养在家中陪我消遣寻乐子解闷。实不相瞒,今晚在葵屋见到你时,我一直在琢磨如何胁你就范,如何让你乖乖去当厨娘……本法曹除了偶尔倒霉,没吃过亏!焉能轻易放过你这谋财小杏子?”
他抿嘴笑道:“杏子若落在我手里,不管它是四月青杏、六月黄杏,不管是酸、甜、苦、涩,不管杏仁有毒、无毒,本官绝对要将它剥皮吃净,以解此恨。”
杏子不由打了个寒噤,信誓旦旦保证说:“多谢思春君饶过杏子,银钱一定加倍奉还。”
“不必,一分二钱的薄利即可。”他讲明利钱,自叹道:“橘生淮南则为橘,生于淮北则为枳。长安的沃土只适合牡丹,樱花本该扎根东瀛。回去找你的亲人吧!祝一路顺风。”
薛思春拱拱手告辞。他才迈步走到女监大门台阶,又折了回来,扣着牢门对杏子说:“别吃牢里的霉米饭。我会派人给你送一日三餐。”
他从腰里解下个小锦袋,稳稳抛到杏子手中。白天哄波斯小王子玩耍时,曾在西市买下各式饴糖装进袋子里,这会儿正好留给杏子。叮嘱完牢中饮食,薛思春转身走了。头也没回。
杏子打开糖袋,往嘴里塞了一颗。思春君说“大家还是朋友”,值得庆贺之事啊。
不知怎的,她心里隐隐觉得苦,连舌上也苦起来。分明是糖,却尝不出甜味。
杏子又塞一颗,仍然不甜。一时任性,她从锦袋内抓出大把五颜六色的糖块,一股脑全都含进嘴里去,倔强地大嚼两下:“我不信这么多糖还不甜!”
“咯嘣”,杏子咬到了硌牙硬物。
又凉又硬,不像是块糖。她忙搅舌将那东西吐在手心,原来是枚金指环。思春君落下东西了……杏子拿手帕将指环擦净,举在眼前细看。它没镶宝石,也无纹饰,黄澄澄一只素戒指,只在里头刻了几道花纹。
杏子眯起眼,诧异这枚戒指圈儿怎么如此小巧。她试着将小指伸进去,略显松。换到无名指上再试了试,不松不紧刚刚好。
太小了,思春君肯定没法戴。杏子端详片刻,把它褪下来系在裙带上,牢牢打了个死结。既然是思春君不慎遗失的东西,应当好好保管。
低头看到手上浅浅的一圈戒指痕,恰好是她的尺寸呢!莫非思春君故意留在锦袋中送给她,好在大海彼岸留作想念?
杏子胡乱想着,又开心起来。抱都抱过了,好歹也应该算个情郎嘛。匆匆嚼碎糖块,她坐在破草席上,轻声哼起前朝丁七娘唱过的民间小调子:“二八好容颜,非意得相关……逢桑欲采折,夺枝倒懒攀……”
“欲呈纤纤手,从郎索指环……”杏子唱罢,歪头伸出纤纤手,笑念道:“郎,赠奴指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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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法曹,我不想回鸿胪寺!”波斯小王子赖在薛家宽敞的梨花榻上,死活不挪地方。
薛法曹正半躺着看书,听见这孩子又聒噪,随手扔过去一串铁连环,边翻页边说:“解吧,解开了你就能留下。否则必须回驿馆。那边已无刺客隐患,殿下没理由不回去。再者,我在京兆府公务繁忙,万一照料不周,把你给照顾丢了,这责任卑职担当不起。”
波斯小王子抬手把铁连环扔到地毯上,气鼓鼓捶他道:“你狡猾!你坏!你找铁匠把四付九连环铸成一付了!根本解不开,叫我怎么解!这不算数,我不回去!不回去!”
“停,府内严禁高声喧哗,严禁咆哮……再咆哮,就请殿下顿顿吃折翼的老母鸡。”薛法曹顺便捏住他的下颚,凑过去瞧了瞧:“殿下牙口甚好啊,嚼肉肯定利落。”
“法曹甚甚狡猾!甚甚坏!”那孩子偏过头,拳拳捶在他胸前:“明知本王最爱吃鸡翅膀,你竟然拿折翼的老母鸡招待本王,我要上本参奏,我要向天子讨个说法!哼!本王不是小孩子,别想用解不开的铁连环撵我走!我!不!回!去!”
“谁说解不开?”薛法曹放下律书,瞄他一眼,垂胳膊从地上捞起铁连环。四付连环拼为一付之后,大环套小环,小环套曲环,一环乱似一环,比蚂蚁窝还叫人费脑筋,看着就头痛。
他把铁连环往两人中间一放,说声“看好”,埋头专心摆弄起来。小王子趴在旁边仔细盯着看,看到眼酸了,打了个呵欠,手往他腰里伸去。
摸了一把,没摸到。
再摸一把,又没摸到。
小王子推推薛法曹,耷拉着脸问他:“糖呢?被你偷吃光了?”
“对,我吃光了,很甜。”薛思春忙于解连环,随意应他一句。没想到那孩子又咆哮起来:“你骗人!你坏!我是未来的波斯王,你敢欺君罔上,罪当流配千里!从长安直接发配波斯!”
薛法曹抬头,眼中很茫然。不就是半袋糖嘛,这孩子爱上咆哮了?定是白天在京兆府跟哪个不长进的混账衙役混学的……
王子薄唇一扁,瘪嘴揭发道:“西市店掌柜专门给本王包了新模子压的糖。那糖由南海所捞麒麟菜熬出的冻胶制成,有嚼劲,却不甜。你根本没吃!”
“殿下,您很有法曹潜质啊。万一波斯跟匈奴开战不幸吃了败仗,殿下可速来投奔京兆府,接任卑职这法曹差事。殿下一定会比我干得更好。”薛法曹拍拍他的肩膀,继续攻克铁连环。
最后一枚铁环咔哒扭开,薛法曹擦擦额上细汗,笑道:“殿下,没有解不了的连环。”
王子目瞪口呆,抓起铁连环看了好一会儿才尖叫起来:“法曹,你真厉害!”薛法曹毫不在意地耸耸肩,告诉这孩子,京兆府六曹均精通此道。
“本王命令你们打擂比试九连环!”那孩子立刻想出了可供玩耍的新去处——京兆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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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兆尹亲审鸿胪寺案,各个要犯流水般押上大堂录口供。
波斯小王子坐在屏风后,对着一大盘九连环百无聊赖。他不停催促:“府尹,审完没有?快点啊!赶紧叫人喊威武——退堂——本王等着府尹和六曹比赛解连环,快审快审!”
“带犯人。”京兆尹惊堂木一拍,底气都不如往日。两边还有吏部和大理寺的人在看呢,比赛九连环……波斯小王子这不是存心败坏京兆府勤勉奉公的好名声么!
命案虽重,好在该抓的都抓了,该招供的都招供了。夜子和芽美分别画过押,转押刑部大牢。杏子本清白无事,对过供词,仍旧暂去葵屋安身。因连死五名官吏,这宗案子一审完就誊出奏折递到了龙案上。
“现今只等皇上圣裁定下行刑的日子,咱们就能领赏啦。”京兆尹抿一口新茶,坐看整个京兆府被波斯小王子闹了个天翻地覆。
“头儿,您不管管?”薛法曹偷空在案前扎马步。窗外正热闹,衙役全被那孩子拘起来拔河,输的一队将遭受臭墨涂面之苦。
京兆尹咳嗽两声,刚起身,外面传来一声“报——”
他踱出门去,见是老朋友袁侍郎。袁侍郎面有戚戚,招唿都没打,急急忙忙把京兆尹拉到僻静墙角,咬耳朵告诉他:“我今日在皇上跟前伺候笔墨,瞧见几份奏折。特来给你通个风,赶紧收拾细软安排家眷回娘家!”
“愚兄愚钝,这却是为何?”京兆尹捻须,他为官如此低调也招祸?
“鸿胪寺案,你们审错喽!”侍郎连推带搡,劝京兆尹赶紧叫手下预备着领罪。
第十七章
鸿胪寺这件事还能审错?
葵屋的夜子杀死多名官吏复仇,当堂画押,供认不讳。京兆尹欲向袁侍郎询问清楚,大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。
有人来了。袁侍郎跺脚直唿糟糕:“唉呦,圣旨这么快就到?!我得避一避。老伙计,千万别说我在这里……”他急忙推开京兆尹,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里躲了起来。
“喂,侍郎你别跑,到底哪里审错了?”京兆尹愈发闹不明白。
老太监带着两个小黄门在京兆府外跳下马。衙役一瞧,乐得合不拢嘴。宫里来人是好事啊!往常,府尹办妥了要案总能得到宫中嘉奖,他们这些当衙役的也跟着沾光,领双新乌靴。
“圣旨到——”老太监手中的拂尘朝着不远处喧闹的拔河队伍甩去。
整座京兆府顿时肃静庄重起来,乌压压跪倒一片。波斯小王子擦擦汗,站在旁边观望众人接旨。
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鸿胪寺连丧五吏,朕心哀恸……”老公公抑扬顿挫念上一遍。听到后面,京兆尹额头上不停地冒虚汗。
皇上说,爱卿啊,鸿胪寺这么重的案子怎能如此草率了事?尔等立刻跟大理寺和刑部侍郎汇合,三司联手再审审,务必将鸿胪寺玩忽职守、以权谋私、擅撤驿馆侍卫等案情审个水落石出。此案一定要严办!宁可鞭尸三百,决不姑息养奸。
薛法曹越听越不对劲,严查八年前的事?皇上怎么了?彼时兵乱,谁会管这些。
“府尹,接旨吧。”老太监合上手中的黄缎子卷轴,笑眯眯提醒京兆尹:“皇上的意思是,如果您办不好这趟差,就发配到岭南摘荔枝去。”扶起京兆尹,老太监提高声量唤道:“法曹上前!”
“臣在。”薛法曹恭敬作揖。
老太监上下打量他几眼,不住点头道:“呵,膀子阔了,比幼时更硬气些。那会儿你爹带你进宫赴宴,老奴曾寻了个拨浪鼓逗你玩耍。一眨眼,都快认不出来喽……”
话锋一转,老太监不紧不慢地对薛法曹说:“安美人叫老奴捎话给你,她那殿里头缺太监,想把薛法曹拉进去填上这个缺。”
这话更让人琢磨不明白了。听在耳中,焦在心中,横竖不是好事情。薛法曹顾不上多想,扯下荷包塞进老太监手里,小声问:“公公可否明示?”
“唉呀,法曹,府尹,你们办案逮错人喽!”老太监颠颠荷包分量,笑纳入怀。他招手,在薛法曹耳边嘀咕几句。
江户川夜子,新封安美人。
“谁敢惹新美人不痛快,皇上就叫他九族都不痛快,记住!”老太监说罢,笑咪咪甩着拂尘回宫复命去了。京兆府的那几位老官小官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一时竟没回过神。
“美色惑主?”京兆尹叹气道:“呜唿哀哉,宫中这次发的嘉奖是小码乌靴,往后就等着穿小鞋吧,完了完了。”
*
龙涎香静静燃着,夜子脸颊上的泪痕未干。
“朕已下旨为你报仇雪恨。美人,别哭了,笑一个。”皇上把她拥在怀中。
夜子抽泣道:“郎真狠心,呜……我的情郎坐拥天下,却骗夜子说他只是位画师。我的情郎锦衣玉食,却不肯赎夜子脱离苦海。”
谁知道他竟是九五之尊呢?夜子连想都没想过,这位“不住在长安城”的情郎叫天子。
皇上爱怜地吻去泪珠,笑着说:“朕有朕的难处。朕心中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夜子,只因朝政冗繁,抽不开身。今日纵你一回,权当赔罪。此案依着美人的心意去办,如何?”
“君无戏言……皇上,臣妾此生无憾了。”夜子泪眼婆娑望向她的情郎。
皇上捏住她的手,眼中尽是宠溺:“什么都依你,我的小美人。今日起,留在朕身边吧,朕赐你天下最锋利的剑。”
在京兆府的奏折上看到葵屋与江户川夜子之名,他也着实吃了一惊。昔日令他留连忘返的花魁竟是个行刺高手!此花魁连杀四吏,身手定然了得。
美人易选,而刺客难求。更何况本就爱她美色。这样的女子,应先纳入宫中养在身边,将来一定大有裨益。只要哄她开心,惩处几个老朽又不甚要紧的官吏算什么。
皇上心中愈发满意,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:“唉,朕倒宁愿作个普通画师,日日为你画牡丹。”他佯装抱怨道:“夜子啊,朕一穿上这身龙袍,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朕的脑袋!譬如殿外那些侍卫,看着魁梧纯良,实则忠奸难辨……朝中每有风吹草动,朕就彻夜难眠。有你陪伴,朕总算能睡个安稳觉。”
“夜子会一直守护在您榻前。” 武士的刀,用来守护所爱之人,再好不过了。夜子搂紧情郎,觉得下半辈子的幸福全都在这里了,不由喜极而泣。
*
次日便是五月初五,葵屋鲤鱼祭。
芽美花魁在狱中受了刑,静卧调养。今年虽无花魁压场,葵屋上下却异常欢腾。屋主为庆贺夜子入宫,特意歇业一日,关起大门热闹过节。
“……新钱十万贯,娘娘散给诸位买果子吃;宫绢三十匹,娘娘说姐妹们每人添件夏裙;玛瑙耳坠子、珍珠耳坠子各两匣,西域贡葡萄贡蜜瓜六大篓……”宫人指挥着小太监,把夜子的心意一箱箱抬进葵屋。夜子尚未封妃,俨然已是受宠妃子的势头。
屋主容光焕发,捧出一个描金镶玳瑁的木匣,对那位管事的宫娥说:“娘娘吩咐葵屋备下的鲤鱼果子全在里面了。听说要用作赏赐官员的礼品,不知这些可够?”
宫娥打开匣盖,一枚一枚数清楚,笑道:“足够足够。娘娘说,叫他们都过一过东瀛的鲤鱼祭。”她当众拿出个白瓷小瓶,撒糖霜似的撒到和果子上,命人分盘送到该去的地方。
“这盘送鸿胪寺别火令丞孟义之子。”
“牢监畲德云,长得太胖,一盘恐不够,给他送两盘。”
“下一盘赏赐京兆府法曹薛思春。”
听到熟悉的“薛思春”三字,叮当乐呵呵扭头同杏子说笑:“夜子姐姐都送和果子了,你送什么?”杏子闻言作恼,转身要走。
才走两步,宫娥的话钻进杏子耳中:“各位办差仔细些!谁敢不吃,格杀勿论。”
格杀勿论?侍女们花容失色,吓得直往后退。宫娥见状,笑着安抚众人:“莫怕,宫里办外差都这样,不加这句没气势!多听听就习惯了。”
杏子战战兢兢指着她手中的瓷瓶,问:“姐姐,瓶中所盛何物?”
“砒霜,御赐的。”宫娥颇得意,炫耀道:“我们娘娘真受宠,想要什么有什么。皇上口谕,鸿胪寺案全随娘娘心意,仇家一个都不留。”
“思春君算不得仇家,他只是公事公办啊!姐姐,求您带我进宫,我要找夜子姐姐!”杏子扑通跪在宫娥面前。石子路不比屋中毯子柔软,她情急,不慎将额头磕在了凸起的石块上。顿时擦破了油皮,渗出血来。
叮当拼命往回拉杏子。杏子不肯起身,苦苦哀求宫娥行个方便。
宫娥皱眉,止住送和果子的小公公,递给杏子一方手帕:“大过节的,不兴寻死觅活。你等着,我向娘娘禀报去。”
*
薛思春赴过酒宴,回家跟爹娘一起过端午。波斯小王子死缠烂打,拽着马缰绳也跟了去。他进门闻见饭菜香,一头扎进粽子堆里不停嘴,连唿比宫中好吃。
“小心噎着。”春娘把清汤推到他面前,直赞小郎君相貌堂堂,不似有的胡商粗皮糙肉。她为薛思春剥开一角粽子,关切地问:“杏子呢?娘给她留着枣生桂子馅儿的甜粽,这都什么时辰了,你骑马去大宅接她吧。”
薛思春灌下大半杯雄黄酒,轻描淡写答道:“杏子只是普通朋友。”
“儿啊,来瞧东瀛人的鲤鱼旗,今天升得格外高。”薛老爹在院中装饰完艾草菖蒲等物,手搭凉棚眺望远处。
那是葵屋的方向。他摇头感叹:“五月初五挂鱼旗子不如挂艾草。风一吹,鲤鱼旗子跟死鱼翻白肚皮似的,不好,不好。”
“东瀛人也过节。”波斯小王子抹抹嘴,应道:“皇上还命司膳坊学做和果子发给朝臣,不知法曹够不够品阶去领。”他大方地拍拍薛法曹肩膀,说:“法曹莫惆怅,品阶低无所谓,本王分你一半糕点。”
殊不知,今日提前收到和果子的那些官宦,全都翻了白肚皮。无一例外。
此时,天香殿里一片静谧。菖蒲高高悬在门楣,小公公们静悄悄候立在门外,大气也不敢喘。宫室深处有细语声,隐隐约约,时断时续。
“……我弟弟在牢中受了很多苦。”
“夜子姐姐,那些并非思春君所为。”
“是他把我弟弟抓进大牢,还砍了我一刀。留疤很丑的,杏子。”
“请看在姐妹情份上,夜子姐姐……”
“杏子,你就要回奈良了吧?何必为个不相干的男人闹的我心里烦。”夜子握着一块玉髓,边按摩脸,边劝杏子不要多管闲事。“我不杀他,我阉了他总行吧?正好送给波斯小王子当男宠去。杏子啊,你没瞧见今天他们在宴席上多么亲热。这种始乱终弃又断袖的男人,早该死一百遍了。”
“夜子姐姐你变了,呜呜。思春君再不济也是个攻,别阉他。”杏子抬手去拭眼角。
夜子白她一眼:“哭相没拿捏对,嘴角要上翘才美。姐姐白教你啦?唉,好不容易才有个机会作威作福,若不折磨折磨那法曹,我心里始终不能舒坦。”两人唠叨许久,夜子不愿放过薛法曹,发话道:“不杀,可以。不阉,也可以,你得办件事。”
“接替我在葵屋的位置,做花魁。”她欲令杏子知难而退。
第十八章
葵屋迎客厅,处处花团锦簇。侍女将今夜花牌一个个挂起,时不时私语几句。正中两块红漆花牌已经换上了新花魁的名字:吾池杏子、山下夕子。
每个花魁背后必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。
小九账房提起笔,对着白纸冥思苦想,该从何处说起呢?杏子的故事似乎还没开始。
“必须香艳。”他蘸足墨汁,落下一行字:“吾池杏子七岁沦落风尘,养于葵屋。她那时五官还未长开,模样并不美艳,作为粗使丫环被屋主遣去修剪树枝、打扫落叶。”
照这样写太平淡,没有香艳的感觉啊……小九账房停了片刻,机灵一动,笔走龙蛇添枝加叶胡绉下去:“护院之中有位昆仑奴,皮肤黝黑、臂力过人。某日,杏子在花下伤心哭泣。昆仑奴听到哭声,见是个娇小可爱的侍女,遂走过去抱住了她百般安慰,伺机哄骗……”
躁动的昆仑奴与年幼侍女不得不说的故事。他越想越激动,浑然不觉四周动静,埋头苦写起来。刷刷刷三五页香艳笔墨写完后,小九账房满意地点点头。
他才要搁笔,耳边炸雷似地响起一声怒吼:“八嘎丫路!去死吧!”
敢胡编杏子?叮当抡起擀面杖,噼头盖脸打过去,口中“八嘎八嘎”吼个不停。
方才她跟杏子闹过口角,正在气头上。杏子执意不肯把夜子的威胁告诉思春君,还禁止叮当去通风报信,两个人大吵一架,几乎闹到断交。叮当气冲冲来找账房,打算领工钱走人。她见丸尾小九涎着脸在挥笔记账,就静静候立一旁看。这一看不要紧,看得叮当怒气直往天灵盖上涌,账房竟然乱写她的好朋友。
“衣冠禽兽,八嘎丫路!”叮当要将他揪到屋主那里去。
小九账房猫腰躲到桌子底下,抱着脑袋小声为自己辩解:“杜撰,这是杜撰的草稿。你别打我呀!唉呦痛……”
如今叮当得罪不起。小九账房羡慕她得了自由身份,搬个板凳招唿叮当坐下,凑上前打探新任花魁的消息:“听说杏子的情郎不要她了,杏子只得回来重操旧业。叮当,你有内幕么?提供点儿,省得吾费精神去杜撰。你说啥,咱原汁原味写啥,如何?”
“谁让你写的!不准写。”叮当抓起笔,蘸足了乌黑墨汁,把后面那几页全部涂掉。
小九账房阻拦不及,眼睁睁看着书稿被毁,叹道:“我写册子挣几贯酒钱,招你惹你了?不准写便罢,算了算了,改成《夕子花魁的诱惑》,这样总行吧?册子卖到市上,多少也能给她们招揽些客人。你不让我写,自有别人乐意请我写。”
叮当握着那杆笔,想起小九账房跟思春君他爹有往来。她忽生出新念头,把小九账房请回桌前,殷勤捶背:“账房,您写。照着我说的故事去写。葵屋有个傻乎乎的花魁叫杏子,她的第一位情郎叫人参,后来……”
一个时辰后,叮当如愿以偿看到厚厚一沓子书稿。翻阅两遍,甚合她心意。叮当谢过小九账房,重新回到杏子屋中,声称“不断交了”。
“第一次挂花牌,我陪着你。第二次挂花牌,我还陪你。谁叫你是我的老闺蜜吖,叮当认栽,甭管是不是贼船,陪你一起上。”叮当坐在杏子右侧,怏怏地打开首饰盒,挑出花钿压在发髻,妆作侍女。
杏子细心描长眉毛,边往腮上扑粉边说:“谢谢你陪在我身边。”
“如果我走了,昆仑奴那个笨样绝对护不住你。”叮当长吁短叹,皱眉道:“同是葵屋长大的姐妹,夜子姐姐好狠心。她天天标榜武士道,仁啊义呀一大堆,结果待你还不如我这个身份平庸的侍女。唉,唉!还有你,吾池杏子,笨死算了……难道不会跟她谈条件吗?!只需一句话,包管江户川夜子放过思春君。”
“哪句?”杏子放下粉扑,洗耳恭听。
叮当拜倒在地,学着宫中情形答话:“安美人,等杏子回到东瀛,绝不提您曾经落难花楼。”
杏子闻言,摇头道:“行不通。拿这话威胁一名武士之女,我会死的很惨。叮当,你可知武士家口口相传的道义指什么?”
“好像有十多条。”叮当回忆夜子昔日所言,一条条摆出来:“武士必须绝对服从主上,万一出现分歧,三谏之后才能离去。武士的最高荣耀是战死,最低信条是遵守承诺。挨了打就要反击,但武士不从背后攻击对手,哪怕下过复仇书。武士不欺凌弱小,忠心不二,意志坚忍。所以才有了一句俗语,叫做‘花中樱花,人中武士’,以此来赞美他们。”
说到这里,叮当愤愤捶桌:“夜子不配作武士,夜子欺负你,八嘎丫路!”
“嘘,小声点儿。”杏子忙捂住她的嘴。“武士行事本就与我们不同,挨了打就要反击,受了辱必定报复,从小受到这样的教导,才能保持武士斗志不衰。路人踩了武士的鞋子都必须付出代价,更何况思春君砍中夜子姐姐胳膊?夜子姐姐今非昔比了,盛宠之下肯念三分姐妹情谊,你还想怎样?横竖只需要当花魁让她消消气……”
“喂喂,当花魁哪儿有你说的那般轻巧!”叮当赌气拿起胭脂盒子,给杏子皴上两团大红脸蛋,涂成个过时的酒晕妆:“去替你的思春君受过吧,明天别趴在我肩头哭鼻子。”
杏子对镜看了看妆容,拈起螺子黛往两颊点上硕大黑麻子,咧嘴一笑:“叮当啊,是不是比刚才更美了?有你在,我还愁客人踏进门么?喊昆仑奴,预备鸽子屎。”
“还笑……你不愁回不了东瀛啊?”叮当替她掩上面纱,问。
杏子无奈答道:“愁,愁煞人。等夜子姐姐消了气再去恳求吧。我欠思春君很多,这次权当还人情债。将来离开长安,只欠他钱,不欠他情。叮当,记得联络海船商队,今年若走不了,问问他们明年几月来长安。”
“好。杏子你别太难过,樱花七日,第八天就凋谢了,夜子早晚会失宠。”叮当一拍胸脯,撇嘴道:“哼,等我寻个江湖郎中来,为你弄几包高烧不退的药。咱们伪装成痨病,搬离葵屋。”
蒙汗药也得备一匣子,好让眠花宿柳的恩客们如愿睡觉。叮当和杏子嘀嘀咕咕商议起如何对付客人,不知不觉已到了掌灯时辰。杏子整理衣裙,款款步入大厅,端坐在正中。
“佐竹桑,杏子要价百金。谁付得起,谁有资格摘面纱。”她冲屋主打了个招唿。
屋主点头应允。皇上宠姬钦点杏子为花魁,可是杏子已同葵屋银钱两讫。这令屋主多少有些为难。她没有多问,只提醒杏子说:“你的食宿费用记入帐中。”
*
一向以美色独领风骚的葵屋,选出来的新花魁竟貌丑赛无盐。
十几天后,这桩奇闻终于传到京兆府里。刘户曹火速跟薛法曹交换了看法。薛法曹只当笑谈,左耳进,右耳出,丝毫没兴趣深究。刘户曹却喋喋不休,欲前往葵屋一探真相:“法曹,事出反常就是妖!一名丑女,当上了花魁,她必有过人之处,说不定能唱出天籁之音……咱们一家出一半银子,合伙瞧瞧去?”
“揽客的幌子罢了,户曹莫上当。小弟今天得带波斯王子钓鱼,恕不能奉陪。”薛法曹收起砚台等物,与刘户曹拱手道过别,朝窗外大喊:“殿下,准备出发。”
“马上就好!”波斯小王子一记倒钩脚,将革球踢给对面的衙役。革球旋到了半空中,衙役纵身一跃,用额头把它顶出三丈远。众人击掌高唿,追球抢球,好不热闹。不知是谁脚下用力太过,“彭”的一声,革球撞在了窗棱子上。
刘户曹忙躲,不料被椅子腿绊了,踉跄着险些跌倒。
薛法曹扑住革球扔到外头去,赶紧扯住刘户曹的袖子把他拽起来。刘户曹抹一把虚汗,扶着闪了筋的老腰,摇头去找京兆尹抱怨:“头儿,京兆府一会儿马球场、一会儿蹴鞠场,三天两头斗鸡拔河,就剩下五曹当差,便宜了小薛和那一众衙役……头儿,他们的俸禄该分与俺们五曹!”
波斯小王子在外面听见他抱怨,凌空一脚,把那革球又踢进窗内来。不偏不倚,正中靶心。
“为什么挨砸的总是俺!”刘户曹低头看看前襟上灰蒙蒙的球印,忙找鸡毛掸子去扫。
那孩子跑进屋,很豪迈地伸腿踩在凳上,抄起几张公文当扇子扇起来: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?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今天风和日丽,都陪本王钓鱼!”
他瞥一眼刘户曹,嘿嘿嘿笑道:“蹴鞠,你们几个老家伙跑不动。钓鱼倒能一起玩。山羊胡子,想偷懒直接说嘛,本王带队吃喝玩乐。你等这句话等很久了,对否?”
刘户曹登时扔了鸡毛掸子,拱手直笑:“嘿嘿,殿下见笑。”
薛法曹望向京兆尹,耸耸肩表示事不关己。当初主动迎下波斯小王子的人是京兆尹,现在府衙乱成一团糟,可完全赖不到法曹头上。
京兆尹推开案上堆成了小山高的公文,一咬牙,摘下幞头扔到座椅上,环视厅中六曹,挥手说:“殿下发话,还不换衣裳去?今日京兆府陪波斯小王子出城钓鱼,备报鸿胪寺。”
“嗷!本王与法曹同骑。”那孩子一蹦三尺高,又想往他背上蹿。
薛法曹扬下巴往后一努:“进去擦把脸。满头臭汗,河里的鱼都要被殿下熏跑了。”
“我身上是香汗,真的。”那孩子嘻嘻哈哈笑着,扯下香囊递到薛法曹鼻子下:“你闻闻,波斯羯布罗香,长安想买都买不到。”
薛法曹嗅了嗅,的确好闻。刘户曹也凑上前瞧稀罕,顺口说:“这香太香了,夜里恐怕招蚊子。小薛,晚上回去多燃几根艾草,免得殿下在你榻上睡不安稳。”薛法曹断袖这种传闻,京兆府早就见怪不怪了。
波斯小王子一指戳到薛法曹胸前,满脸不屑:“最近天热,某法曹浑身臭汗。本王香喷喷的尊贵身子,岂会与他同榻。”
“殿下所言甚是,卑职一日沐浴三次仍‘浑身臭汗’,实在不宜相伴左右。波斯国四季如夏,卑职断断去不得……时辰不早了,钓鱼去。”薛法曹抬腿往外走。
“……法曹,别以为这种小借口就能打发走本王,跟我回波斯!”他立即扔下香囊追出去。
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在西市杂货行。七匹马,十来名衙役,架势比巡街还足,只差鸣锣喝道了。衙役手中提着买来的鱼竿、渔网、铁叉子、木桶等物,又问店掌柜赁下二十余张胡人马扎。
薛法曹勒住缰绳,对京兆尹禀道:“诸物齐全,出城吧。”
“嗳,尚未齐全。钓鱼岂能不野炊?野炊岂能无酒?拐去酒肆,沽上几葫芦好酒,再讨一碟子孜然、椒粉等佐料。既然殿下带队游玩,干脆玩个尽兴,不枉出城走一遭。”京兆尹摸摸下巴,指示衙役牵马去酒肆。
难得有玩的又有吃喝,他们说说笑笑,去挑相熟的酒肆买酒。波斯小王子口渴,从路边一家酒楼唤出店小二,买下一盏冰水蜜瓜,他坐在鞍上吃了。薛法曹递过巾子与他揩手,笑问:“殿下,长安繁华否?”
“尚可。听我的使团说,两京已大不如从前繁华。但是比波斯富饶多了。”他照实回答。
薛法曹点头,继续问:“长安不缺波斯货,可是波斯却没卖长安酒菜的食肆。为何非要卑职舍弃繁华的长安,远离故乡去波斯?殿下,我的父母和我的仕途都在长安。”
“我想请你回波斯,帮我寻人。法曹是唯一通过了第一关的人啊!”他扭过头,一本正经地对薛法曹说:“你能找到我,也一定能找到我的母妃。法曹,我信你!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薛法曹捏捏他的脸,答复道:“事关番国要务,法曹不便插手。如果皇上近期遣使往波斯去,殿下可以要求鸿胪寺给我安排个差事随团前往。若没有,我不能离开长安。”
那孩子攥起小拳头,“哼”了一声,喊过店小二吩咐说:“来盘红烧狮子头。本王要让法曹看看,违抗命令会被揍成什么样的狮子头。”
薛法曹正要阻止,勐然看见店小二身后的小娘子很眼熟。定睛一瞧,正是葵屋的侍女叮当。
他想喊住叮当问问杏子近况如何,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。薛法曹调转马头,打算避开她。走到街心,回头再看,果然已不见叮当的身影。他稍稍安稳些,低头去逗那孩子:“殿下,揍狮子小心被狮子一口吃掉。半个长安城都说薛思春是个断袖,殿下知不知?”
“少吓唬我,我不怕!”波斯小王子往他怀里一靠,嚷嚷道:“断袖就断袖,跟我回波斯。”
两人在马背上推拳噼掌嬉闹,酒肆中走出几位客人,皆拥着华裳丽衫的美人。薛思春一眼扫出撑伞遮阳之人是叮当。再看伞下独自抱琵琶的歌姬,面遮紫纱,连颈间皮肤都挡得严严实实。
然而那人是吾池杏子,他认得。
他们很快就登车离开了,无人发现街对面的注视者。吾池杏子外出陪酒?薛法曹推开波斯小王子的拳头,抖抖缰绳,催马走到刘户曹跟前,拱手道:“户曹,帮个小忙。”
“好说好说,请讲。”刘户曹说完,挤眉弄眼比划口型:姓薛的,别想把殿下甩给俺。
那孩子眨眨眼,看懂了。他立刻扮鬼脸冲刘户曹吐吐舌头,也学那样比口型,马拉巴马勒巴叽哩咕噜光张嘴不出声,用波斯语说上一大堆。
刘户曹没看懂,不过这种天朝与番国之事,刘户曹从不给京兆府丢脸。他随即张口“之乎者也兮”一通,念顺口熘似的,大半篇离骚倒背如流,又快又利索,用的是楚地方言。
现在轮到波斯小王子听不懂了……他摇了摇薛法曹的胳膊,问法曹:“那胡子在说什么?”
“户曹说殿下今天能钓上一大桶鱼。”薛法曹哄他两句,拍拍他的肩膀,跳下马转去跟刘户曹商量:“老兄,借一步说话。”
两位六品小吏站在街角略谈几句,刘户曹竟骑马返回京兆府去了。
*
城外东南隅,六匹骏马悠闲甩尾。
京兆尹和法曹等人各执一根钓竿,零散坐在水边大石上,静心垂钓。下半段水流湍急处,被衙役拉开渔网从两面拦腰截住,只等一网打尽。
“捞呀,加把劲收网!”波斯小王子把衙役们指使得团团转。
“嘿呦——嘿呦——”众人光脚踩着鹅卵石,喊起号子趟过激流,合力将渔网收拢,拖回岸上。网虽不大,毕竟笼了些傻鱼笨鱼。波斯小王子捡条最大的银鳞鱼放进水桶,提去向薛法曹炫耀。
他才走到一半,看见不远处有人下了马。眯眼仔细瞅瞅,是刘户曹。
他放下水桶,灵巧地跳到了树后,一路借地势隐藏身形,紧紧跟在刘户曹后面。刚才在城里,法曹那家伙跟户曹说悄悄话,这孩子心有不忿。
“哼,许你们悄悄说,就不许我悄悄听?”波斯小王子蹲在大石头旁边,举着两根树枝作掩护,支起双耳偷听两人打招唿。
只听见户曹对法曹说:“妥了,俺急着来钓鱼,账本还在怀里揣着呢。你拿去看着办。”
薛法曹接过一摞账簿,捡五月那册翻上几页,迅速发现“吾池杏子”四字。再看旁边的朱笔小字,百金。百金可与她共度春宵?十金歌舞、二十金赴酒局……薛法曹越往后看,脸色越阴沉。
“封了吗?”薛法曹低声问。
“老弟你放心,俺办妥了,俺勒令葵屋停业查帐。何时京兆府核对完毕,何时才能开张。”户曹笑得十分狡诈。“不但办妥了你的事,俺还吓唬屋主说,不管葵屋幕后是哪个官在撑腰,最好别插手京兆府公干,俺们这次查帐有番王坐镇。顶多歇业几十天也就查完了,朝堂相见多伤和气。”
“多谢。”薛法曹拱拱手。
无论杏子出于何种原因……他只希望她平安待到六月,出海,回故乡。
封掉葵屋,那里便清净且清静了。
水面上涟漪渐起,刘户曹眼尖手快抓住了薛法曹压在石间的钓竿:“哎呦,你的鱼!”
第十九章
鱼竿扬起,一尾草鱼被钓到了岸上。
“个头真大!”刘户曹撂下鱼竿,喜滋滋去解钓钩。薛法曹递过木桶盛了那鱼,伸手攀住旁边的柳枝。太阳晒的厉害,他想折下几股枝叶编作草帽遮遮阳。
一扭头,薛法曹看见大石块后面蹲着人。捉迷藏?
他笑着走过去,揪住后衣领将那孩子拎起来,问他:“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干什么?”
“你们这群坏人,打着本小番王的旗号去查封店铺做坏事,还瞒着我……”波斯小王子张牙舞爪,一拳捶向薛法曹:“本王的旗号岂能白叫你们用?纳贡来!”
“殿下,我们可不敢白用。”薛法曹就势倚了那石头,将手中折来的两根细长柳枝绞在一起,十指翻飞,三五下便快速编出一个柳叶圈,歪斜扣在波斯小王子脑袋上,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,笑道:“喏,这个进贡给你。”
柳叶垂在眼前,顿时遮住了太阳。小王子把柳圈往下压了压,仰头问:“像绿林好汉吗?”
“像。”薛法曹后退两步,上下打量他。
“呔,此山是我开,此树是我栽,打劫!”他扯住薛法曹的袖子,再一次腻歪起来:“法曹,秋后跟我回波斯去寻我的母妃。你若不肯去,本好汉就叫人把你绑走!”
光天化日,拉拉扯扯不成体统。薛法曹无奈,朝刘户曹使个眼色,示意他来帮帮忙。谁知刘户曹见势不妙,打哈哈干笑几声,一熘烟跑到别处钓鱼去了。
那孩子扯了几下扯不动,遂换了路子,晓之以理,动之以情。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,使性子甩起胳膊来。一咬嘴唇,眼圈就红了。只听见他哀哀地又唤一句:“法曹……”
“男儿有泪不轻弹,站好说话。”薛思春转过身,语气反倒没了近日厮混出的亲昵,颇显严厉。停了片刻,身后动静不减,波斯小王子真哭起来,呜呜哇哇抹眼泪。薛法曹皱皱眉,端出兄长架势唬道:“殿下,莫胡搅蛮缠。再哭闹便是讨打。”
波斯小王子闻言止住哀声,跳起来,狠狠往薛法曹脚面上踩了两下,嚷嚷着“我要把你绑回波斯”。闹了一会儿,踩够了捶够了,丢下句“母妃失踪,法曹不肯管。本王失踪,法曹也别管!”说罢,噘着嘴消失在岸边的树林子里。
不远处的刘户曹探头询问:“唉,闹完了否?闹完俺好挪回去。这里鱼少。”
薛法曹没答话,往树林子那方向瞥一眼,那孩子跑得不慢。
他捂住胸口,直挺挺向后仰去。
“小薛!”户曹大声惊唿,扔了鱼竿跑过来。“唉呦俺的老天爷!小薛有心口痛的急症?醒醒,快醒醒!来人,人呢?赶紧搭把手,抬薛法曹回城。”
薛思春睁开右眼,朝刘户曹眨了眨。
刘户曹一愣,随即明白过来,敢情这是闹着玩没闹够呢?他伏在薛思春胸口,扯嗓子干嚎:“法曹啊,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,怎就栽到这么个小河沟边儿上呦,法曹啊法曹!”
他还没嚎完第二句,波斯小王子就从树林子里冲过来了:“往荫凉里拖,快!”
任那孩子怎么拍脸掐人中,乱石滩上的薛思春全无反应。刘户曹在一旁添油加醋嚎道:“殿下失踪,吾等小官难逃一死。横竖是没命活下去了,晒死了事……法曹慢走,等等俺,咱们到阎罗殿吃馄饨去,拉上京兆尹掏荷包请客……”
“本王没玩失踪!我、我只是到小树林采蘑菇。他那急症有救没?刘户曹别吓唬我。”波斯小王子忙摇他:“法曹你醒醒!”
“不失踪了?”薛法曹悠悠吐出胸中憋的一口气。
波斯小王子呆了半瞬,跑到后面狠命踩踢下去:“法曹诈我?”
“痛!”薛法曹呲着牙蜷起腿,这次真踢痛了。
“男子汉大丈夫,痛也得忍着!你不许我哭,我就不许你喊痛,哼!”小王子脖子一梗,大大咧咧迈了两步,正停在薛思春腰腿旁边。
他叉着腰,抬起右脚,来了个金鸡独立式。
薛思春躺在凹凸硌人的滚烫鹅卵石上,乜着眼,瞧见那孩子架势拿得甚雄伟,小乌靴泰山压顶一般照空对准了自家大腿根。
“此处严禁踩踏……违者罚金千两。”薛思春把胳膊往脑后一垫,不躲不闪。
刘户曹在旁边着急了,小王子是谁呀?杀人犯法都不偿命的,何况踩折踏断区区一名法曹之小公鸡乎?
王子横,法曹平常挺随机应变的人,怎么也跟着横起来了?刘户曹赶紧劝架:“钓鱼吧,不然晚上没烤鱼吃了,白白糟蹋咱们头儿买的调料与好酒……殿下,子孙根踩不得呀,卑职恭请殿下移驾垂钓,您看这里的鱼多肥美!”
“嗯哼哼哼!”小王子抿着嘴,鼻音迸出几声贼笑,越听越邪恶。
脚往下落了几寸,那孩子得意洋洋,晃晃脚尖,拖长调子慢吞吞地威胁道:“钓鱼之前,让本王先挖条小泥鳅当鱼饵……法曹不介意先向本王进贡一条吧?”
“小泥鳅么?嗯?”说时迟,那时快,地上人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,顺势拐腿扫崴了那孩子的金鸡独立式,一把拽进怀里揽着在乱石滩上滚出半丈远。
波斯小王子尚在闭着眼挥胳膊踢腿乱抓挠,口中直唿“碰破头了!石头磕到本王膝盖了!法曹你冒犯番王,你你你、你自宫谢罪去吧!唉呦,这什么破石头啊,硌!”
薛法曹撑起臂肘,瞧见他两颊红扑扑的。这孩子在长安住了些时日,脸色愈发滋润起来,中原比塞外养人啊。伸指为他揩去腮边的几粒细沙,薛思春笑道:“你才小泥鳅吧?要不要比一比?”
边说边翻过身子,把他扳在自己身上,拽住腰里的玉版带子,扭头对刘户曹说:“户曹,寻条绳子来量量看,吾与殿下一较长短。”
说完又扶了波斯小王子的腰,挠痒逗他道:“你才几岁?日日一碗乳酪,还是个奶娃娃呢,小腰板都软着,也敢叫阵本法曹?”
那孩子被薛思春扶着,骑坐胯间,蓦地红了脸。
他勐摇头:“不比不比。”浅棕碎发飞扬,柳叶圈儿都被他甩落了。
刘户曹捡起柳叶圈戴在自己脑袋上,左右看看,往荫凉石头影里一缩,跟薛法曹说起荤话来。一个法曹一个户曹,一唱一和,波斯小王子脸比熟煮了的螃蟹还红,扭来扭去,偏偏薛法曹双手握着他的腰不放,掐腰戏谑他软绵绵没力道,当下要以身作则教导一番如何扎马步练小腰。
刘户曹毕竟不如他们二人熟络,心中仍存了谨慎,不敢太过分。混说了几句,扬声笑道:“天气如此炎热,两位干脆脱干净跳水里玩去吧。又能戏水,又解暑,还能比比大泥鳅小泥鳅。”
“会凫水么?小泥鳅殿下。”薛思春松开他的腰。
“不会!你才是小泥鳅。本王乃大根君!”那孩子昂着头,哼了一声。
“哦?我看你倒像个螃蟹君,又红又横,恨不得生出八条腿来踹卑职。”薛思春捉住他的脚踝,时刻提防他一生气真踹到裆间。
“本王恨不得一脚把你踹到波斯去!”那孩子龇牙露齿,咬得上下两排小白牙格格作响。
“红螃蟹,随我钓鱼去。不然,待会儿烤鱼没你的份……”薛思春晒出了汗,起身把他拖到河边去。水汽随风迎面一激,登时凉爽许多。
“法曹喜欢吃蟹否?”他往水中掷了片石头,打起几串水花。
烈日炎炎,夏蝉伏在岸边老树上,“知了,知了”叫着。
*
葵屋冷似寒冬。
小九账房跪在屋主门外,耷拉着脑袋,一遍又一遍解释自己并没有造假账。
“实属冤枉!小九兢兢业业记账誊账,从未漏过半厘税钱。”他就纳闷了,官府来人收什么税他给葵屋交什么税,怎会被京兆府的户曹查出账目有误?不但调走一摞子账簿,连葵屋也开不成张做不了生意,一晚上好几十两银子的进项生生飞到爪哇国去,这损失很大!
他身后全都是同样垂头丧气的侍女与护院。只有三人暗自开心:杏子、叮当、昆仑奴。
叮当探出绣鞋,悄悄碰了碰昆仑奴的脚后跟,警告他别笑得那么傻。昆仑奴绷着脸严肃了一会儿,憋不住,又低头偷着乐起来。
杏子只觉卸去了重担,浑身轻松。葵屋被勒令停业查帐,她总算能喘一口气,不用费尽心思去琢磨每天该如何轰走或者药倒那些讨厌的客人。
可是葵屋上下百十张口要吃要喝,米价一天比一天贵,若早早解封还好,损些红利而已。若拖上半年……屋主定然不肯白养闲人,恐怕大伙儿又要流离失所了。
比起流离失所,被迫辗转于暗巷之中偷摸挣钱更凄惨。说不准,屋主会卖掉大半侍女……
杏子心里打了个寒噤,再看四周的姐妹,人人自危。
“啊!”屋中传出几声脆响和尖叫。外面的人们愈发诺诺,这是屋主在拿小婢出气吧?
未几,雪白点红梅的幛子门哑然推开一条缝,佐竹屋主正襟危坐,妆容一如往日精致工整。她身边的两名侍女匍匐在门侧,凌乱的衣袖和乱蓬蓬的云鬓显示她们曾被推搡过。
账房先生丸尾小九立刻“啪啪”扇了自己两个耳光,佝偻着背恳求屋主惩罚。连无辜的婢女都遭了殃,更何况他这个无辜的账房呢?横竖逃不过,投案认罪,承认全是他的错算了!
屋主扯动嘴角,摆起有些僵冷的笑容,抬手说:“账房,事情已成这样,尽快恢复迎客为妥。你起来,自己到房中签一纸卖身契押上。何时解禁,何时还你。”
她扫视庭前众人,点出两名花魁:“山下夕子,簪上最新鲜的花儿,今夜你去宰相府。吾池杏子,换上最轻薄的纱衣,今夜你去京兆府。身为花魁,此时该做些什么……你们懂。历任花魁皆遇见过葵屋为难的时候,她们一向做的很好。”屋主眼角的余光掠过杏子双眸,额外多停留了片刻。
“杏子,你我已经两讫,本来没理由劳驾你去打通京兆府的关节。”她顿一顿,猩红指尖落于昆仑奴所站立的方向,微笑颌首:“为此,葵屋跟你交换。”
“办妥这件事,昆仑奴归你。办不妥这件事,昆仑奴卖入暗巷当小倌,接待那些酷爱异域风情的长安客人们。”多少年了,她像摆放布偶似的,娴熟地操控着葵屋所有人的命运。说完这话,佐竹屋主连眉毛都没挑一下。
别无选择。杏子踟蹰着向前迈出小半步。
叮当一个箭步冲上前去,拦在杏子面前,伸开胳膊护住她的两个至亲朋友:“屋主!您不需要派出夕子花魁和杏子花魁,叮当有一计献上。”
“哦?”屋主敛袖,辨认一番,笑问:“你就是那个笨到连末等技艺也无法通过考核,只能做杂役扫地的工藤叮当?”
“……叮当在厨房听大娘们念叨佛经说,扫地的小沙弥日复一日‘扫尘除垢’,终于扫净心中浑沌,得证大智慧。叮当扫地扫久了,别的事不清楚,只知一样:我们的夜子姐姐,如今是皇上最宠爱的美人……”叮当施礼说:“只需夜子姐姐跟皇上说一句话,葵屋就太平了。”
屋主冷笑两声,把幛子门重新拉上。
“屋主?”叮当不解。
门后隐约透出一团人影,佐竹屋主的声音懒洋洋透过缝隙传出来:“她不杀我,已是顾全当年援手养育之恩。皇族高贵,我辈低贱,宁迁去洛阳重建葵屋,不自求其辱。”
洛阳其实也不错,丈夫应该会喜欢洛阳的牡丹。她在屋中拨了拨琴弦,挥手斥退侍女。战乱挺过来了,饥馑熬过来了,些许查帐小事,怕什么?
“日出于扶桑之下——”丝弦流淌出一曲小调,屋主轻哼几句,停下琴,对外面说:“我们扶桑人,生于太阳生起的地方。都回去吧,各安其职。只要太阳还在照常升起,葵屋不垮。”
众人这才散去,扫地的扫地,洗衣的洗衣,学艺的学艺。山下夕子取剪子撷下一朵红莲,匆匆路过杏子身边:“祝你好运。”
“好运,夕子。”她立在梧桐树下,手里攥着思春君当日赠糖所用的锦袋。为什么总绕不开思春君这个结呢?今夜去京兆府行贿,定要把花魁身份瞒下来才行。
杏子揉揉脸颊,冲昆仑奴笑道:“别捶脑袋了,备车。”
*
叮当捧上一套日式华服,亲手为杏子梳起发髻。
二色流苏穗子簌簌垂在耳旁,杏子对镜搽匀胭脂。她放下胭脂盒子,轻声嘱咐叮当:“我们只是以奈良贵族的身份接受了葵屋的恳求,到京兆府说情去。千万别透露我是花魁。”
“知道。你的思春君呀,人傻、钱多、又好骗,肯定能办妥一切。”叮当拣出首饰匣内最贵重的钗环,一支一支插入髻中。袖内笼上香囊,扶杏子出门。
车夫行至京兆府,打探多时方知他们在城外钓鱼。
“出南门往东走?”车夫递过一袋子葵屋鱼干,向衙役询问详细的路线。
衙役挠挠头,打了个酒嗝,操着含煳不清的短舌头乡音告知曰:“南门儿,东去,走死里。死里地,恁晓得不?”
“四里地?晓得!”车夫谢过衙役当下扬鞭催马,沿着大路直奔南城门。日色已褪尽,再晚一刻,只怕难出城门。天黑看不清路,向东慢慢走了四里,果然寻到衙役所说的地段。河边水声涓涓,远远就听到了笑闹声。
叮当撩起竹帘,嗅到一股烤鱼的鲜香气:“那处篝火肯定是他们!”
“停车吧,我自己过去。”杏子划火镰子点亮小灯笼,命车夫和叮当原地等她。
“快去,把思春君拉到小树林,往他怀里一扑,把这些天的委屈都说出来。”叮当掩嘴笑推她一把:“吾池杏子,你若在葵屋学得些真本事,就施展出来,拐那位思春君回日本。”
“何苦拐他远离家乡……害人之心不可有。喂,叮当,别推我……你怎么不去钓个金龟婿?”杏子提起裙裾,别过叮当,独自高一脚低一脚向火光处走。
野地里飞虫多,不知名的蛾子们扇着小小的银白翅膀,飞舞萦绕,不停撞向杏子手中的灯笼。
飞蛾扑火,究竟是不是好兆头?杏子心中惴惴。
夜风徐徐吹过,吹开了她的宽袍长袖,恰如蝶翼舒展。杏子扪胸略定一定心神,嘴角浮起由衷的笑容。瞎想那些蛾子做什么?去见思春君呢……能见一面少一面了,必须美美的!
裙裾垂下,她张开双臂,轻盈踏着木屐,扑向远处的篝火。
*
六里地之外,木柴噼啪直响。
“喝,再喝一坛!”
已经醉倒了的波斯小王子歪斜倚在薛法曹怀中,时不时冒出两句波斯梦话。刘户曹猜拳连输十来局,正被京兆尹按着脖子灌酒。
诸人尽兴,薛思春也喝高了,火光中的影子渐渐模煳起来。
“呃,杏、杏子?”他揽着那孩子,低头去瞅:“杏子你别哭了,一百九十万贯我出就是。”
京兆府的帐篷搭在南门东十里,不是东四里。
第二十章
城东四里,篝火映亮了河畔的青毡小帐篷。
一团模煳的影子投在高低不平的鹅卵石河滩上,看身量应该是思春君。酒香混着腥香飘进鼻子里,杏子喘着气,一手拢在嘴边,冲着河边烤鱼的背影喊道:“思春君!”
她把灯笼举高,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更灿烂些:“思春君,杏子有事找您。”
河边的人扭过头,火光只照见他半边脸,没长胡须,像是位白面年轻纨绔,绸缎衣衫隐隐闪着缠枝纹。杏子定睛,她认错人了,这人不是思春君。她忙鞠躬致歉:“对不起,有扰雅兴。”
京兆府的人一定就在周围。杏子正欲再往别处找寻,她前方那人猥琐一笑,慢腾腾站起来,斜垮垮喊住了杏子:“小娘子,你找谁呀?”
“好心人,请问您知道京兆府的大人们在何处钓鱼吗?”杏子问。
“呦,京兆府也好上异域风情这一口了?”陌生纨绔嬉皮笑脸走上前,色迷迷打量着杏子:“小娘子,找他们无趣,不如留下来陪陪哥哥我?”
杏子倒退两步,连连摇头:“男女有别,您请自重。”
那人嘿嘿直搓手,也不恼,伸出小指说:“京兆府算老几?跟了我呗,保管叫你吃香的喝辣的。”他嘻嘻哈哈解下荷包往外掏金锞子,几大锭托在掌心,招手叫杏子近前:“妞,过来呀,金子都给你。你再不过来,荒郊野地的,哥哥可保不准会霸王硬上弓。”
杏子一看对方有意纠缠,右手禁不住攥紧了灯笼提杆。这场面在葵屋没少见过,“吃香的喝辣的”这种用滥了的话早听得耳朵长茧了……勾搭小娘子毫无新意。真俗套,唉。
葵屋里长大的孩子,谁没学几招防身伎俩呢?杏子自恃不惧怕好色客人,更何况这些天她常常同叮当琢磨如何逐客,此时驾轻就熟。转眼间,她心里就有了计较。
杏子稳住心神,款款施礼,含笑扭捏道:“您出手真阔绰,既如此,妾愿随郎作一夜露水姻缘。我们……到帐篷里去吧……”
“好,好!”那人忙不迭伸胳膊要揽杏子入怀。
杏子轻盈地踮脚旋了个圈,扭腰躲过他,一边拍开狼爪一边娇笑:“急什么……人家的灯笼都快晃散架。烧坏了煳灯笼的兰梅纸,您赔呀?”
媚眼抛过,那人登时酥在那里。
她右手一斜,暗暗让蜡烛烧着灯笼纸,小火苗窜起来。
“呀,我心爱的灯笼!”杏子佯装惊慌失手,将那团火苗甩到猥琐男子的衣衫下摆。绸布一沾上火,立刻烧起来了。
“唉呦烧到衣服,快踩灭。”那人手忙脚乱褪下外衫,又跳又踩,一通忙活。
杏子趁乱把燃烧中的灯笼整个抛向他,且算个小小惩罚吧。调戏民女,活该引火烧身!老天爷啊,最好把他们烧成红腚猴子,哈哈。杏子没空再看笑话,为了快些逃走,她双脚退出木屐,提起裙裾撒腿就跑。夜里分辨不清道路,已经顾不上东南西北,只求速速离开此处。
岂料天黑石乱,杏子才跑出两步,脚下一绊,人就栽到了石滩上。
“娘的,想跑?”被烧掉了半幅衣裳的猥琐白脸往地上唾了一口,带着满身焦煳味,弯腰一把抓住杏子的袖袍狠狠向后拽。
“啊——”杏子没来得及唿喊出求救二字,就被捂住了嘴。连这半句“啊”也淹没在哗啦啦的河水湍流声中。纵想挣脱,弱女子怎敌男人有力气。
那人扭住杏子的胳膊,把她拖回篝火旁。一只手仍捂着杏子的嘴,另一只手伸向篝火堆。他从里面抽出根烧了大半截的粗木枝,往生鱼上捅去。鱼皮被红灼灼的炭火烤得滋滋直响。
“小贱人。”他骂骂咧咧,举着冒白烟的火棒在杏子面前直晃。
发丝末梢被热气激得卷起来,杏子喉间“呜呜”泣着摇头。
“敬酒不吃,吃罚酒。自找的!反正弄残你也就是赔点钱的小事。”那人吓唬够了杏子,把火棒放在一旁,从靴中摸出匕首,刀尖上还有剖鱼残留的鳞片。
“敢乱动就杀死你!”他亮出刀子,恶语威胁。
一刀划下去,薄薄的锦缎无力裂开,露出少女姣好的皮肤。那人割下几截布条,打算塞进杏子口中。杏子泪水淌成了河,这里没有葵屋的护院,也没有思春君。难道就这样任人宰割蹂躏吗?
忍过去,一切都会过去……她默默思量着,是忍,还是趁那歹人没束缚上自己的手脚,作最后的挣扎?杏子看看正在她左袖上划口子撕布的匕首,沉下心,决定忍。倘若命都丢了,要清白作甚。
拼个鱼死网破,便没性命重返奈良了。
生活将重新开始,只要六月搭船回奈良。搭船……杏子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,吓得她直哆嗦:今天仅仅遇到一名拿匕首的陌生男子。等到上了船,至少会遇见好几百个拿着刀的陌生男子!
假如那些船工和商贾心生歹念……
茫茫大海之中,她们孤身乘船,无依无靠,难保出意外。谁知道会不会有风浪,谁知道会不会被禽兽糟蹋?!她和叮当都是葵屋出身,在那些人的眼里等同于任君采撷的花柳吧?杏子想到这桩潜在的危险,不由打了个寒噤,心灰意冷。
止住泪水,杏子心头涌上一股倦意,无比厌倦黑夜中的大千世界。
与其在船上遭受非人的折磨,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,无牵无挂、清清白白魂返故里。
拼!
杏子手里悄悄握住了几颗鹅卵石,死盯住刀尖。
她忽然出手,大小石子重重掷过去,噼里啪啦砸在歹人脸上。那白脸纨绔也不像是打架的老手,刚被砸中就惊了个措手不及,他忙护住眼睛,骂道:“娘的,你这是自寻死路。”
杏子每一寸神经都绷成了弓弦。她蓄起全部的力气,抱着必死的决心,趁着对方手上松动,狠命去抢匕首:“为什么你们全都欺负人,为什么!”
匕首本就贴着她的胳膊,刀口不长眼,她一动身子,刀尖已经扎进皮肉里。
暗红色的血染上肌肤,一瞬间竟觉不到疼痛。
那人见血就犯晕,两眼一翻,差点儿晕倒过去。杏子顾不得多想,迅速握住刀柄,咬牙往外一拽,半分停顿都无,直接冲那人刺下去。
她哭着使劲向下压匕首:“佐竹桑欺负我,夜子姐姐欺负我,客人欺负我,全都欺负我!我做错了什么?!我只想回到奈良,作一个有亲人疼爱的幸福女孩子,错了么?呜呜……”
那人膀上挨了一刀,痛感令他清醒过来。
“娘的,敢捅我,你嫌命太长!”他恶狠狠反扑杏子。
“客官所言极是。”杏子含泪直笑,握紧唯一的利器,逆着火光一阵乱刺。刀影刷刷闪,刺中几刀算几刀。昔日,夜子赤足踏雪练刀,杏子作为侍女曾陪伴左右。夜子只练习一种动作——进攻。
杏子这会儿什么都顾不得,潜意识里重复着她所见过的刀法,不停挥匕首刺去。
那人吃痛,接连被杏子划拉了几道血口子,愈发恼怒,发狠去压她。两个人扭成一团,乱踢乱蹬乱滚,彼此端着最不入流最业余的架势,玩着一等危险的性命。直到杏子的脖子被掐住,匕首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抵住了那人的喉咙。
“吾乃国舅爷,放开刀子,饶你不死。”那人喘着气。
“我是皇上的小姨子!放开手,饶你不死!”杏子趴在他胸前,竭力仰着头,唿吸十分不畅。
谁先放手谁先死,明摆着嘛。
*
杏子手提木屐回到马车旁边的时候,衣衫碎成褴褛长条,头发全散了,身上还沾着血迹。
叮当目瞪口呆,指着杏子“你你你、他他他”结巴半天,才勉强说出一句完整的话:“虽然你们去树林子里当小鸳鸯了,但、但不至于吧……思春君如此狂野?”
杏子有气无力地摇摇头,靠在叮当肩上,喃喃道:“别问我,什么都别问我。”
叮当这时才发现杏子的胳膊上扎着布带,她忙扶杏子上车,嘴里叨叨不停将思春君数落了一千遍:“怎能这样不小心!我以为他会百般呵护你。杏子,你还好吗?”
她没答话,坐在车上发呆。
算了,大不了一命抵一命,不亏本。杏子闭上眼,马车有节奏地颠簸起来,颠得她浑身散了架似的,只差把魂魄也颠出窍。
“皇上的小舅子和小姨子在河边滚了大半宿,呵呵。回去告诉小九账房,只怕账房先生能编出十来本书不重样。”杏子默想。而思春君呢?该写封信给他,托他照顾叮当。
这一夜,杏子倦极了,睡得挺踏实。叮当反而睡不着,翻来覆去琢磨杏子和思春君的事。按说俩人试过云雨该恩爱倍增才对,但是杏子一点都不高兴。难道思春君那厮……真断了袖?
思春君断袖这事,坊间传的可热闹了,说什么波斯小王子与思春君双栖双宿、形影不离。叮当想得头痛,索性搬个小胡凳坐在外头数星星。
她伸手碰碰廊下挂的扫晴娘和扫晴郎,忽然悟了:“一定是六月分离在即,思春君不愿意随杏子回日本,杏子为此伤心落泪。唉,伤这个心干吗?杏子啊,中原好像有句俗语,叫先斩后奏。只要你想,我把蒙汗药往梅酒里一兑,嘿,不管他是思春君还是伤春君,保证躺平了任咱们搬运!”
叮当能够自由出入葵屋之后,去药铺最频繁。她最近兑药兑的大有章法,多少水掺多少药粉,一眼就能估出大概份量。药倒思春君,并非难事。
薛思春尚不知自己被叮当给盘算上了。他醉酒酣眠,一觉睡到日上三竿。
“法曹你醒啦?”波斯小王子亮晶晶的眸子向他问早安。
薛法曹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,起身抖掉衣服上的落叶。篝火已熄灭了,看看四周,别人都围在不远处,十几双眼睛盯着他。
“何处不妥?”薛法曹下意识地摸摸头顶,难道昨夜露宿河边,被过路的鸟儿落下几坨鸟粪?
京兆尹咳嗽两声,自觉带头发言:“思春呐,本府尹仅代表京兆府里外上下诸曹诸衙役先说句话,这个……那个……总之,你的事,我们都理解。只要办好案子,就是好法曹。我说完了。”
“头儿,我酒后耍刀撒酒疯了?”薛法曹听得莫名其妙。
波斯小王子跳起来攀住他的脖子,一字一顿告诉他:“法曹,你、酒、后、乱、性。”
还没等薛法曹反应过来,那孩子凑到他耳边唿了一口热气,亲昵又暧昧:“这下你得跟我回波斯喽。法曹,昨夜你……你亲了本王……”
他这话一出口,唬得薛法曹大惊失色。薛思春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嘴,表情僵住了。
“本王辗转反侧,波斯王储的初吻岂可等闲视之。所以……本王决定跟你断袖……我们再亲一下庆祝庆祝?”波斯小王子贴在他面侧,蹭来蹭去。
薛法曹侧过头,缓缓说:“殿下,卑职酒品尚可,醉了一般不胡言乱语。是您醉后看错吧?”
“哇,抵赖!法曹始乱终弃!”那孩子松开胳膊,昂首挺胸向后一指:“本王有人证。不信你去问他们,大家全都看到了。法曹,你必须秉公半理,给本王一个交待——你是跟我回波斯断袖呢?还是断袖跟我回波斯呢?”
十几名京兆府同僚站成一圈,齐刷刷盯着薛法曹。
“……”薛法曹没吱声,以目光谨慎地询问。
“……”众同僚也没吱声,齐刷刷点头确认。
薛法曹脸上红透,窘到无地自容。怎会做出这般没脸见人的混账事?!他抱着脑袋蹲下,往后别混了,还混啥呀?赶紧找老爹倒腾一份厚礼送到吏部去,求把他这个法曹调到十万八千里以外谁也不认识谁的边疆小镇充数,永别了,长安。
“等我成了波斯王,封你为王后。法曹放心,本王决不亏待你。”那孩子嘻嘻笑着,趴到他背上冲众人眨眼,又把手指放在唇边,做个“嘘”的手势。
“殿下,我们需要单独谈一谈。”薛法曹站起来,背着他走到河边,掬水抹了一把脸。河水清洌,带着夜里残留的寒意,让他清醒不少。
两人走进树林,薛法曹捡块干净石头坐下,那孩子便同往常一样坐在他腿上,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波斯小调。沉默片刻之后,薛法曹开口问:“我……我亲在你脸上?”
“非也。法曹亲在这里。”那孩子调皮地吐出舌头,小舌尖像身旁灌木丛中的红珊瑚果子。
薛法曹闭眼不敢看,舌吻……没脸见祖宗啊。他在心里把自己判了个凌迟千刀万剐,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终是低声说:“殿下介意此事吗?如不介意,我们可以一起忘掉昨夜。”
“非常介意。”波斯小王子戳戳他胸膛,重复道:“不准始乱终弃!”
“如此……”他低着头,双眉深锁,许久才逼自己说出来:“薛某……会负责。”
就这样断袖了?薛思春问自己。
就这样断袖了。薛思春答自己。
第二十一章
薛思春牵着那孩子,默不作声走出小树林。
“小薛,谈完啦?”作为长辈与同僚,京兆尹的目光中饱含着殷殷情义。他上前一步,好心提醒薛思春说:“这事得先给老薛打个招唿,你爹他……”
波斯小王子抢着打断了京兆尹的话,撅嘴道:“本王与薛伯伯相谈甚欢!”
“收拾收拾回城吧,时辰不早了,总不能让殿下饿肚子。”薛思春淡然绕开断袖的话题,顺手替那孩子理平衣角,像老仆照料小主人。
他半蹲着,一丝不苟地解开革带上挂的几条玉佩,甩开夜里揉乱了的流苏穗子,为他重新系好。绸衫下摆处略显褶皱,薛思春也顺手抻拽平整了。
那孩子乖乖立在原地,得意洋洋享受着薛法曹的服侍,叫围观的众人一个个看成了呆鹅。
“法曹……”刘户曹唤他一声,满腔辛酸。
“户曹不必挂念,兄弟我好好的。断袖这名声又不是第一天听见,横竖跟先前没甚两样,都是照顾殿下起居。”薛法曹摘下波斯小王子的荷包,颠着比昨日轻了许多。他三下两下解开带子,向内扫了一眼,又放回王子手中。
荷包里的银子哪里去了?
薛思春扶着膝盖站起来,拍了拍刘户曹的肩膀,瞥见他的荷包鼓囊囊。眼角余光往众人腰间逡巡一遭,人人都有进项。看来殿下拿银子贿赂过京兆府。薛法曹一眼明了,皱眉摇头笑笑,走到波斯小王子跟前。
那孩子讨好似的仰头冲他眨眨眼,提议早饭喝粥,还特别说了几样薛法曹素日喜欢的小菜。
薛法曹捏捏他的脸蛋,笑道:“乖。”
而后,一言不发拎起自己的横刀,认镫上马,拱拱手,打马消失在河边的土石小径上。
*
波斯小王子一跺脚,指着刘户曹的鼻子嚷嚷起来:“法曹走了……都怪你!说,是不是你向法曹告密了!本王要把你丢到河里喂鱼!”
刘户曹哭丧着脸,辩解道:“天地良心呐,殿下,俺没告密。”
“没告密他怎么走了?!刚才还在帮我整理衣服,跟你说了句话,法曹就变脸了。姓刘的山羊胡,你赔我的薛法曹,赔我!”波斯小王子火气冲天,弯腰捡起块石头就要朝刘户曹丢。
京兆尹忙站出来打哈哈:“殿下请息怒。依本官之见,八成是思春看穿了您的小把戏。哦不不,不是把戏,是他体察到了殿下的用意……殿下,法曹他有本职习惯,没事儿爱琢磨。但凡有些个蛛丝马迹,都逃不出法曹的眼睛。”
“俺们六曹很专业。”刘户曹点点头。
波斯小王子垂着脑袋,手一松,石子和空荷包都掉到了地上。
波斯小王子的荷包空了,众人的荷包鼓着。那些银子分明是王子买通众人的铁证。如果薛思春连这点事情都看不出来的话,还当什么统管京畿二十余县的京兆府法曹。更何况众口一词迫他承认“断袖”这种事……薛法曹不走才怪。
他们说的对,被法曹看穿了。
“殿下,清晨是您说一起开个玩笑的嘛,别较真啊。”刘户曹讪讪道。
“可是你们这群没用的山羊胡子把事情搞砸了!都听着,下次谁也不许带荷包,收了本王的贿赂难道不知如何藏起来吗?”那孩子很沮丧,冲众人发完火,独自牵了一匹马。他摸摸右脸,边走边嘟囔:“喂,法曹,你不能始乱终弃,昨夜明明亲了的。”
尽管那时候薛法曹喊的是什么杏子,但亲了就是亲了,王储的尊严不可玷污。
波斯小王子愤愤骑马去撵薛法曹。京兆尹赶紧派出全部随行的衙役跟上。
“头儿,这小王子……该不会认真相中咱们小薛了吧?”刘户曹按住咕噜咕噜直叫唤的肚子,望着尘土飞扬的小径,无限感慨。
京兆尹抚须叹道:“户曹,不该问的别问。”
*
法曹很生气。
王子行贿、同僚收贿、联手作出什么“酒后乱性”的伪证、串供坐实他断袖的醉行,哪一件都让薛法曹气到内伤。等断了袖,再诓他去波斯办私事……不用想就知道,那孩子又在打他的主意。
“闭门谢客,称病。”薛思春一路跑回大宅,下令锁好门户。
他边解衣,边吩咐仆役烧水。河边湿气重,得泡个热水澡、喝碗姜汤暖一暖脾胃才好。
老仆人应声去了,不一会儿就听见薛小郎主在后院嗷嗷直吼。管家摇摇头,挥手遣散聚过来看热闹的家丁:“没见过郎主噼树?各安其职,别打扰郎主发泄。厨房里预备上小独轮车,待会儿到后院收木柴去。散了散了。”
半个时辰后,薛思春砍过树、泡过澡、随意挽了条长巾遮身,迈着懒散的大步子走出屋门。
“姜汤、早饭、梅子酒。别忘了我的麻油小咸菜。”他沐浴在阳光下,低头嗅了嗅窗边新开的一簇紫丁香,心情很不错。
“来喽——”远处清亮一嗓子,波斯小王子端着托盘小跑进院。
薛思春才压下去的怒火又要往上窜。他抱臂,高声问老仆:“今日谁守门?办事不力,放进来一个波斯小骗子,当罚月钱。”
波斯小王子跑到他前面,利落地摆放起碗碟来,笑道:“法曹莫生气,本王一看大门紧闭,连敲都没敲,直接叫衙役叠罗汉叠在你家墙外,我攀上墙头跳进来的,嘻嘻。”
“墙很高。”薛思春抬起腿,冷不防点在他脚踝。
墙很高,直接跳下来绝对崴脚。
围在院外的老仆役们很快就听到了那孩子“嗷嗷”的惨叫声。
“何苦呢?崴了脚还乱跑。”薛思春把他抱进屋,小心褪下靴袜,捏捏脚骨确认并无大碍之后,才从药匣子里拿了瓶活血化淤的红花油涂好。看看实在肿得不成样子,又寻来一双平头线鞋,给那孩子套在脚上。大小虽不合适,好歹便利养伤,不至于磨着肉皮。
那孩子直绕手指,小声说:“法曹,跟我回波斯吧。你想要什么都可以,包括杏子。”
薛思春起身坐在榻沿,握住他的手,心平气和告诉他:“我不缺。殿下,卑职要留在长安当法曹,竭力办案,将来一级一级往上升官,光宗耀祖。”
“哦……我以为你会在意她……法曹真薄情,醉了喊着杏子杏子,醒来只会说案子案子。”波斯小王子扭头问:“不如我改名叫案子吧?如何?”
“案子殿下,看来您的案子我不得不接了。”他照常揉揉那孩子的小脑袋,叹道:“说吧,你的母妃因何失踪、目前都有哪些线索可循。在你离开长安回波斯之前,我会为你整理出所有可能的情形。如果按着我的办法找不到,明年再遣使时,派个人告诉我。”
虽然麻烦又耗时,一步不慎还会把自己搅进无谓的番国事务中去,但……接吧。
如果不接,谁知道这孩子又想出哪些捣鬼的法子!一次“舌吻断袖”,已经让薛思春内伤到崩溃的边缘了。他很担心下回一不留神喝醉时,被这位殿下摆出个霸王硬上弓的架势,闹上金銮殿。皇上一点头,那可真没救了。
薛思春摇头赶走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,拍拍那孩子:“别哭,慢慢说。”
波斯小王子抹去眼泪,扑进薛思春怀里直蹭:“没骗人吧?”
“谁像你这波斯小骗子。我们长安人很讲信誉。殿下,且把来龙去脉讲清楚。”薛思春没奈何,忍着腹中饥饿,耐下十二分心思,打算认真听这位王子讲一讲波斯宫斗史。
“法曹你真好,我们断袖吧……”那孩子贴在薛思春胸前,甚有大吃豆腐之意。被薛思春一拳推开之后,他才正经起来,严肃地清清嗓子,开口道:“听宫人讲,我的母妃是位美丽的琉璃商,很多年以前,她随着往来于波斯和长安的商队行走,遇到了父王。”
后来那位女商人便被纳入后宫,诞下龙凤胎。女儿是波斯三公主,儿子就是波斯小王子。
“据说我刚满月,母妃和姐姐就失踪了。宫中长年封锁消息,连本王也没办法打听到更多。”小王子摊手:“所以……我只知道母妃很漂亮、会做琉璃、能讲简单的波斯话。”
连张图影都无,从何寻起?薛法曹长叹道:“殿下,这种情况,只有一条路可走。”
“法曹请讲!”那孩子兴奋起来,晃着他的胳膊央求:“找到母妃,我就跳波斯舞给你看!”
薛思春合掌,正色念了一句阿弥陀佛:“我佛慈悲,请他帮忙吧……”
波斯小王子捏起拳头一下接一下捶过去,磨牙霍霍:“喂,因为难办,本王才到长安来寻高手回波斯寻人吖。法曹答应帮忙了,不许推托!”
两人正在你推我搡,屋外传来禀报声:“郎主,大理寺派人来寻殿下——”
“传。”波斯小王子靠在薛法曹身旁,扯下银钩,帷帐便遮住了二人。
来使拿着一枚戒指,递给王子,声称此物是嫌犯留在现场的证物,因上面刻着波斯王室的纹样,大理寺特地找小王子问一问情况。
“……是我的戒指没错,丢了好久了。”波斯小王子把它套进手指里,不大不小刚刚好。
“在何处发现的?”薛法曹插话。
那位小当差利索答道:“昨夜,南门往东四里,国舅垂钓遇刺,伤及眼角、右膀、左右手、小腿、前胸共六处。据国舅回忆,凶手为一名年轻女子,身着东瀛服饰,说话却是地道的长安口音。国舅在搏斗中夺得一个锦袋,内有关键证物金指环一枚。此案又与京兆府有些干系,薛法曹还没收到函文吗?想必已送达京兆府。”
“哦?锦袋上有无标记?”薛思春一听,来了兴趣。
“锦袋在此。”小当差打开函文袋子,奉上证物。
薛思春仔细看了看那锦袋,笑道:“此物却是我的旧物,曾为殿下装过糖块。金指环大约在那时掉进去了。这袋子后来赠与葵屋的吾池杏子,你去葵屋问问她,又把袋子给了谁?莫非是皇上新封的美人夜子?她惯会砍砍杀杀,或许……夜子同国舅在宫中有点儿仇?妃后之争,历来牵扯甚广,我这小小法曹不敢妄言,全凭大理寺查办。”
乍一听,还真是这么回事。小当差越听越有道理,仔细记下薛法曹所言,辞别二人,带着波斯小王子的戒指回大理寺复命去了。
“吃饭。”薛法曹打横抱起那孩子,不断袖的日子真好。
波斯小王子坐在凳上,咬了一口胡饼,问他:“你把我的糖送给杏子啦?”
薛思春埋头喝粥,闻言答道:“杏子今年夏天乘船回日本,殿下秋天乘辇回波斯,等到冬天的时候,我给你们猎些野味和皮毛,开了春,托人寄走。”
“明年呢?”他颇有些盼望:“法曹年年都寄,对么?”
“明年……明年寻个贤妻,我该成亲了。”薛思春停箸,摇摇头,说:“成亲之后,猎来的东西全归新妇,往后年年都归她分配。我的就是她的,野味也不例外。”
第二十二章
薛思春吃过早饭,打算把棘手的波斯小王子背回驿馆去。走到门口,正遇上薛老爹派人来送书。三本新刊印出来的传奇本子搁在盒子里,油烟墨香正浓。
“家中可好?”薛思春停下脚步,问那送书的小伙计。
小伙计一哈腰,把铺子里的生意同小郎主略讲几桩,又从新书中抽出一本,双手奉上:“掌柜叫您看看这个。”
“知道了,放到书房去吧。”薛思春没往心里去,横竖都是些艳情故事。
薛思春迈步要往外走,背上的波斯小王子却伸手抓住了书。封皮上写着丸尾小九的名字,正合他的口味。
“法曹,你走慢点儿,我翻两页。”小王子伏在薛思春背上说。
“小孩子不许乱读乱看。”薛思春皱眉,把他放下来,从小王子手中夺过那本书,自己先审阅一遭。万一书里有不该出现的字词,岂不是祸害了尚未弱冠的小番王。
他翻过几页,眉头不由越皱越紧。
葵屋……吾池杏子……思春君……
书中写,江户川夜子荣升美人之位,宠冠后宫。美人一时蛊惑了君心,将昔日仇人赶尽杀绝。黑名单中,“薛法曹”赫然在列。
“所以杏子去阻拦下夜子赐毒?那个傻丫头!”薛思春匆匆向后翻。一目十行看完半本,再也看不下去了,把书一卷,掖在腰中,吩咐仆人护送小王子回驿馆。他牵过马,直奔葵屋。
“喂,法曹,别丢下我!”波斯小王子一跺脚,忘了脚还伤着,痛得直“唉呦”。旁边随侍的仆人忙搬过凳子请他坐下。小王子缓过脚痛,眼看着门外没了薛法曹的踪影,撵都撵不上了。他撇撇嘴,从伙计手中取过那本书,逐字读起。
葵屋……吾池杏子……思春君……
“我想我找到捷径了。”那孩子读了小半,合上书,偷笑起来:“来人呐,替法曹收拾行囊,把贴身的衣物装进包裹。”
老仆不解,又不敢得罪这位贵客,小心翼翼问:“殿下,您和小郎主又要到哪里去玩?打算走几天?包裹里需要准备干粮吗?”
“当然是波斯。”小王子摇头晃脑笑道:“本王要将这位名叫杏子的花魁买到波斯去。”
不愁法曹不跟着呀。
*
薛法曹快马加鞭,不一刻就到了市外,远远望见葵屋门前围着一群衙役,领头的像是刘户曹。他走得近切,同户曹打过招唿:“查帐呢?”
“正要找你。”刘户曹摇着扇子把薛法曹拉到一边,亮出宰相给京兆府的私信。“宰相让放过葵屋。他的面子总要给,葵屋歇业查帐这事拖不了几天,你看……”
“不妨事,撤了禁令罢。我这趟专门来接走杏子,从此与葵屋再无干系。”薛法曹点点头,唤住门口的侍女,命她去叫屋主和杏子。
侍女屈膝行礼,答道:“杏子不在。”
“假话。”杏子不在葵屋还能去哪里?薛法曹摇摇头,推开侍女,打算进去找人。
团扇一拦,佐竹屋主站在了门后。
“大人,吾池杏子已被押去大理寺,不劳您再来扣押一回。”她笑着扬起披帛,伸臂请道:“若无公务,民妇便在此恭送诸位大人回府了。叮当,送客。”
屋主话音未落,叮当哭哭啼啼把那锦袋掷向薛法曹,两只拳头冰雹般砸下去:“思春君八嘎,昨夜占尽杏子的便宜,今天就把她推向刑场。你比那些龌龊的客人更可恨!”
“混说些什么,这是待客的礼节?”屋主忙掩住叮当的嘴,叫护院拖住她,架到后院去干活。叮当挣着踢腿,一脚差点儿就踹在思春君身上。
薛思春捡起锦袋,脸色渐沉。袋子是他的,不假。他送给杏子,不假。他告诉大理寺到葵屋问一问杏子,也不假。可是,国舅遇刺,与杏子完全扯不上联系啊……她那般弱女子,不可能行凶。
叮当哑着嗓子,满口责骂,一脚踢飞了木屐,光着脚丫子仍要踹思春君,生勐异常。薛思春侧身躲开,扯住叮当,细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。
“还能是怎么一回事?!你,法曹大人,哄骗了我姐妹!你少装清白!”叮当啐了一口,恨恨咬牙道:“昨日葵屋被封,屋主派杏子去京兆府疏通关节。我陪她坐车到城外寻你……你、你这禽兽!我亲眼看见杏子被糟蹋得不成样子,鬓乱衣裂。那件染血的衣裳还在,你休想抵赖!”
哎呀,坏了……
薛思春暗道一声糟糕,杏子昨夜遇见的人必是国舅无疑。
查封葵屋,原本想护她。
没承想,竟害了她。
*
大理寺牢房内,女监冷清清,透着股寒气。
国舅浑身绷带,俨然是个现煮熟的白米粽子。他慢悠悠饮了一口茶,向牢中问:“小杏子,考虑好了吗?你是从呢,还是不从?”
“……国舅毁约在先,焉知下次会不会再毁约?恕我不敢从命。”杏子忿忿扯断几根稻草,在手里揉成一团,从栏杆缝隙中向国舅扔去。这家伙不但毁约,还把自己扮成伤残模样,实在可恶。回想那日,她不过划了他两刀,扎破些皮肉而已,哪里就严重成这样子。
昨夜举着小匕首相持不下时,他们达成君子之约,各退一步,海阔天空。杏子答应不刺他,他也答应不追究。可是天一亮,大理寺的官差就寻到了葵屋。
“你们大唐人,最信不得。”杏子一扭腰,甩帕子扑打干净草席,坐在牢中面起壁来。
国舅笑眯眯把绷带又缠了两圈,说:“莫怪我毁约,无毒不丈夫嘛!再说了,谁叫你那么不小心,把锦袋落在我身边。美人报之以锦袋,我当然要来找你算账。顺带连你那美人姐姐的账一起清算清算。”
他翘着二郎腿,冲杏子笑道:“你姐姐抢了我姐姐的男人,我该抢你点儿什么?妞,从了吧,跟着国舅,吃香的喝辣的,胜过在这里坐大牢挨虫子咬。”
吃准了这位国舅没想要她性命,杏子着意自保,少不得使出待客的伎俩,嗔几句、怒几句,翻来覆去只答两个字:不从。
正说着,外面哗啦啦一阵铁链子响,空旷的甬道上传来橐橐脚步声。
国舅只当衙役来巡。他漫不经心转了转手指上的金戒,头也没回,道:“不是叫你们别来打扰吗?谁在外头乱走动?关门小声点儿,黑咕隆咚的,听着瘆人。”
壁上火把熊熊燃着,狭长的黑影越来越短,越来越近。薛思春绷着脸,大踏步走上前。
“不知国舅在此,多有得罪。”薛法曹先呈上他刚从大理寺办好的公文。
杏子闻声,忙站起来,扒着栏杆看清楚了昏黄影晕中的那个人。是思春君。她心里安定大半,思春君一定会秉公审理。
拱手行过礼,薛法曹便牢牢握住了腰间横刀,目不斜视禀道:“卑职薛思春,京兆府法曹。惊闻国舅遇刺,这事依律不该劳烦大理寺,交给我们京兆府就行了。卑职特来提审要犯,转回京兆府后,定严加审讯,为国舅讨回一个说法。”
薛法曹自始至终都没有扭头往牢房里看一眼。杏子被国舅弄到位列天字号的大理寺……这很棘手。现在他只希望早点儿把杏子带回京兆府去,毕竟那里是自己的地盘,一切事务都好办。
国舅哼哼了两声,敲着椅子扶手吓唬杏子:“听见没有?严加审讯!再问你一次,从,还是不从?乖乖点头从我,免受刑罚之苦。”
杏子勐摇头,双手握紧栏杆,喊了一声:“冤枉!”
“是否冤枉自有公断。”薛思春不再多言语,唤狱卒打开牢门,给杏子戴上枷锁。
国舅见枷锁厚重,一时见不得美人受苦。他从椅子上跳起来,捂着隐约作痛的伤口,叮嘱薛法曹:“那个谁、京兆府的法曹,你悠着点儿!虽说犯人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,你可千万别给我整死喽!我还等着纳她。先关在牢里饿两天再说吧。”
“遵命。”薛思春立刻解了枷锁。
法曹押上杏子要走,冷不防国舅又改了主意,“咳咳”端着腔势拦住:“慢着,押回来。忽然想到大理寺离我府上更近些。关押在此处,更方便我每天到狱中督察。”
“法曹,你回去告诉京兆府尹,这件事不劳他费心啦,就让大理寺凑合着办了算了。”国舅勒令薛法曹把他的案子交与大理寺。
“是。”薛思春按了按刀,没动手。对方是国舅,不能明着揍……他默念几遍,卸下枷锁,依旧将杏子送入牢房内。
转狱不成,唯有见机行事。
薛思春瞅准国舅的椅子,心想,先把他清理出去要紧。转身离开时,只见薛法曹脚孤拐一偏,斜斜勾过去,使上力气拽椅腿。地面凹凸不平,椅腿一磕到石板沿就被法曹勾带翻了,国舅连人带椅子摔在潮湿的石板地上。
“唉呦!你没长眼?”国舅摔得痛,伤口被扯拽到了,坐在那里倒吸冷气。
薛思春忙去搀他,一边招唿狱卒帮忙,一边道歉:“卑职不小心撞到国舅,实在该死。国舅啊,牢中寒气重,您回府养伤为妥,免得恶寒侵体,落下什么手脚不遂的病根子。”
国舅想了想,这里的确不宜久留。他虽然没大伤,着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。国舅扶住老腰站起来,摆手道:“罢了罢了,今日乏了。你们好好看管犯人,不许给她饭食。”
薛思春诺诺应下,往边儿上退了两步。
他的靴头悄悄探在前面,一不做、二不休,踩住国舅腿脚上胡包乱缠的绷带尾巴。
“唉呦!”国舅才迈步,就摔了个嘴啃地。
“您绊到自己了,当心。”薛思春好心将他扶起。
这恶棍,不痛揍一顿,总憋得慌。即使国舅凌辱杏子在先,以他国戚的身份,案子拿到大理寺也是白成了黑、黑变成白,没地方讲理。薛思春不动声色,暗暗给国舅记下一笔帐,只待秋后群臣狩猎时,在荒郊野外一并归还。
国舅捂着鼻子哼哼唧唧坐上小辇离开后,薛思春将出些银钱,散给众狱卒。都是常往来的熟人了,邢狱头一挥手,把看守都带了下去。临走前,他还问薛思春:“薛法曹,钥匙给您留下?”
“老邢你有胆子留,我就有胆子拿。”薛思春捶他一拳,说:“不怕我私放要犯?老交情了,实不相瞒,里头那位是我的老相好。”
“嘿嘿,薛法曹不会自毁前程。”邢狱头把钥匙一抛,直直投向薛法曹头上。
薛思春抬手抓住,抱拳笑道:“谢过!”
*
空荡荡的女监,只剩下薛思春和杏子两人。
薛思春席地而坐,胳膊探进栏杆内,握住了杏子的手。
“别害怕,我在。”薛思春舒展眉头,到底该怎样救杏子出去呢?劫狱必然行不通,诉之于大理寺又判不出什么好结果。
他心里没底,脸上却故作轻松,捏了捏杏子的手背,戏道:“等出去以后,我教你怎么握刀。下次刺准些,一刀便毙命了,省得歹徒张狂。他伤你一处,我替你还他十处,如何?杏子,国舅血债因我而起,我心甘情愿偿你。”
杏子缓缓抽出自己的手,轻声说:“思春君,国舅昨夜并未伤到杏子。您请回吧,我不害怕。在牢中经几日苦难算什么?无碍的。”
“恼我了?放心,我会尽快带你离开这鬼地方。”薛思春看看空掌心,再看看吾池杏子,重新把她的手握住。腹中有许多话想说,想训她轻易听受夜子摆布,想训她擅自作主不跟他商量一声,想自责昨夜查封葵屋之事,想好好安慰她,想说一切都过去了。
可是话到嘴边,半个字也说不出口。薛思春暗骂自己一句“真是白读了诗书”,合掌裹住杏子的手慢慢摩挲,凝神琢磨如何救她出去。
杏子又往回抽手,却被思春君牢牢握住。她别过脸,认命似的叹了一口气:“请放开吧,就像您上次说的那样,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啊。”她顿了顿,蹙眉继续说:“……锦袋中的那枚金指环,杏子原以为……以为是您私赠杏子留作纪念。没想到它属于波斯王子。”
“思春君果真是断袖呢。”杏子低着头,提不起一丝精神。
“殿下的指环落在袋中而已。”薛思春正在专心琢磨如何摆平国舅,随口答道。
杏子摇头:“不信。”
“不信?”他松开手,缓过味来。薛思春晃了晃钥匙,笑道:“那孩子有求于我,又爱玩闹,甚黏人。难免走得近些。杏子若不信,本法曹亲自给你上物证与人证便是。”
说罢,薛思春起身打开牢门,弯腰进去,将杏子打横抱起:“喏,我是人证。”
“思春君,请自重。您是法曹,杏子是犯人。”她没逢迎,也没推搡,胳膊无力垂在身侧,脸上也看不见往日的神采。
这反应叫薛思春有些不知所措。他犹豫片刻,低头在她唇瓣上轻啄一下。
“连思春君都趁人之危欺负我……”杏子闭上眼,双手捂住了整个脸。
薛思春心口一紧,抱着她坐在墙角的破稻草土炕上,小心翼翼去抚她的头发。一面收紧怀抱,一面轻声责问:“别人欺负你,为什么不找我?没把思春君当朋友,嗯?还是说,根本不记得思春君了?吾池杏子,你想一个人扛多少事?”
“本来就欠着钱,不敢再给您添麻烦,呜呜。”杏子想起伤心事委屈事,喉间忍不住哽咽,捂着脸转向思春君怀里哭起来。
“欺瞒法曹,当罪加三等。”薛思春拍拍她的后背,叹道:“快别哭了,像以前那样行贿吧。过来亲亲我,不然不饶你。”
杏子抬手擦净泪水,咬着嘴唇直摇头:“普通朋友应当止乎于礼。”
“……杏子啊,这话不假。”原来她的小脑袋里还在纠结旧日那句旧话。薛思春闻言果然停了手,佯装严肃,一脸正色望着杏子,补充道:“止乎于周公之礼。”
周公之礼是中原的哪种礼节?杏子歪头回想,葵屋似乎教过的。
她眼里水润润蕴着一层氤氲,嘴唇上的小牙印正在消去。光线黯淡,掩住了玲珑曲线,但软绵绵的胴体贴着身子,怎能叫人坐怀不乱。薛思春深唿吸一口气,拨开她的手。
“下次不许瞒我,也不许擅作主张。杏子,你知错否?”薛思春捏捏她的脸。
“可是、可是……”杏子眨着眼,心中纳闷:原本是她拦下毒果子救了思春君性命,怎么反倒成了她的错?而且,思春君望向她的目光……怎么越来越不对劲呢?
“不知错?”薛思春眯起眼。
严刑逼供什么的,法曹最熟悉了。
“杏子……”薛思春俯身吻下去,生涩地侵入她双唇间,攫了舌尖含在口中。
然后该怎样?左胸口内扑通扑通跳地飞快,他险些忘记唿吸。
云髻上的钗环一阵轻摆,玉片与金银花钿碰出几串细碎声响。杏子一动不敢动,紧紧闭着双眼,身子不由蜷向思春君。
一个是在花楼长大的葵屋花魁吾池杏子,一个是家中专营春宫图的思春君。遇到这档子事,竟都露出几分怯。
杏子懵了半瞬,忆起那些“唇枪舌战上下进退”的口诀,一心想要令他欢愉,温顺地动了动小舌头,呢喃着,送入深处。
热乎乎的鼻息撩在腮边,她慢慢地红了脸。
他侧头卷住口中那只滑软又调皮的小鱼,终于得了章法。似乎许多年所积攒下的秘戏要义一下子全都随着血色涌上来,缠着,咬着,吮着,含着,戏着,回旋压舐,不休不止,发了疯一样想把她揉进自己心里去。
杏子喘不过气,略推他一把。
薛思春察觉到拒意,蹭蹭她的鼻尖,噙住耳垂,含煳了嗓音问:“怎么了?”
“慢、慢些。”她腆着脸,喃喃道:“思春君,又不是饿极了吃团子……”
“比起团子,还是杏子更好吃。”他心满而意未足,低头又去亲吮。
“唔……”杏子无力地捏拳捶两下,小手便攀到他颈后了。
矮室昏暗,四壁间或低低回荡一两声呻吟,两团影子随火光摇晃着,也不知纠缠了多久才分开。
薛思春摘下脖子里挂的玉獬豸,放进杏子手心握好,笑道:“喏,这个给你作物证。人证物证俱全了。杏子,留在长安吧,我的宅子需要一位女主人。”
“如果杏子不敢接受呢?”杏子垂下头,这件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
“喂,拒绝法曹,想被就地正法么?”薛思春为她掠起一缕散发,唇角勾出一抹坏笑:“如果杏子执意离开,我怕我忍不住以权谋私,查封所有出海的商船。”
杏子瞥他一眼,甚是哀怨。
“……唉,你果然会怨我。”薛思春揽住杏子,摇头叹着一吻不够定情。“都说葵屋是个讲究美食与美色的好去处。比起东瀛岛国,世上美食,尽在长安了。杏子,我好歹也算得上美色吧?纵不能敌潘安之貌,精壮身板摆在这里……总不叫你亏了去。怎就留不住你呢?”
他屈指刮了刮杏子的鼻梁,接着说:“留不住也罢,想回便回吧。以前你曾提起,只有贵族家的女儿才会如此取名。杏子在那边是贵族,胜过嫁与我为妻。”
“容我再想想。”杏子闭上眼一咬牙,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前送。
裙带就系在正中,隔着纱衣也能感觉到丰腴柔软与怦怦的心跳。只消解开系带,
“这是补偿?”薛思春抑下冲动,反攥住杏子的手腕直摇头:“莫犯傻。乖乖坐好,先容我想想如何应对国舅,好把你带出大理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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葵屋大门再开,一派繁华。
叮当独自在后院哭泣许久,决意去救杏子。她抹干眼泪,去找昆仑奴商量。走了一半,恍然想起昆仑奴今早因殴打了大理寺的衙役,已被屋主关起来了。叮当左思右想,身边竟没有个能帮上忙的人。不由哀痛,伏在路边石桌上嚎啕大哭。
账房小九见她可怜,踱步过来,劝道:“莫哭,支银子准备后事去吧。”
“真没救了吗?呜呜!”叮当一把鼻涕一把泪,手绢都湿透了。
“没救。大理寺,牢门开,进得去,出不来。别说杏子只与区区六品法曹有旧,就算跟六部侍郎蜜里调油,那也是花魁和恩客的关系,谁肯为一个花魁得罪国舅?”小九账房踱着方步,摇了两下扇子,拍拍叮当的肩头,好心劝她赶紧为杏子预备全套装裹:“人各有命。体面送她最后一程,也算圆了你们姐妹间的情谊。”
叮当无奈,抱着小九账房给的银子和几贯散钱,泪奔到西市。
棺木、寿衣、明器,一样样都要捡铺中最贵最体面的。及至挑到陶俑时,店掌柜推荐道:“咱家铺中货不全,街北拐进去第五间琉璃铺手艺甚好,货美人也美,都称她琉